伊莉討論區

標題: 季璃 -【商王戀之四】悍虎記(上)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6 04:48 PM     標題: 季璃 -【商王戀之四】悍虎記(上)

本帖最後由 ruby_0407 於 2011-8-17 12:57 AM 編輯

【小說封面】
[attach]62009088[/attach]
【內容簡介】

在她的心裡有一個夢
一個她藏得很深、很深的夢
倘若要用盡心機、不擇手段
才能夠保護她的夢與夢裡的人們
她不會有任何遲疑──
所以,即使面對他千般苛刻的要求
她都願意忍受,也必須忍受
怎知這樣的委曲求全,竟然握不住半點希望!
當她以為自己離夢想已很近很近
當她以為飄零無依的命運終將結束
那個支配她半生的男人
她從小到大的主子,她嚴酷無情的夫君
卻用一句重話,輕易打碎了她的夢……

【出版日期】 2011/06/07
【出版社名稱】 禾馬
【書系及編號】珍愛晶鑽BK094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7 12:10 AM

楔子

  西落的日陽,將天邊染上了奪目的霞色,如胭脂般的薄紅敷上了天地萬物的臉面,在青城出入的大門口,人們熙來攘往,有人趕著上路,有人趕著回家,無論臉上是寫著急切,或是期待,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有要趕往的去處。

  薄紅的霞色同樣也敷在一張清秀的小臉蛋上,在沈晚芽瘦瘦小小的身軀上,捏不出幾兩肉來,她身上穿著一件陳舊的粗布衣衫,在刮起涼風的秋日裡,看見她單薄的穿著,就教人忍不住要打哆嗦。

  她坐在一塊削平的樹根上,雙手緊抱住自己,想要在這冷風之中保持溫暖,不過效果十分有限,她仍舊覺得寒冷,所以將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城門出入的人們身上。

  她在等待,她的目光在尋找,想從人群當中找到熟悉的臉孔。

  一年前,徐嬤嬤奉她娘親之命,將她帶來青城的徐家依親時,就說過最遲半年之內會來接她回沈家。

  如今,一年都過去了,當初娘親交托給徐家的銀兩也都花光了,徐家的嬸嬸說沒錢養她這個白吃白住的丫頭,所以如果她不能給徐家賺銀兩回來,那也不好讓她繼續留在徐家,說多她這副碗筷,遲早要把徐家給吃垮。

  沈晚芽知道徐家嬸嬸說那些話是在逼她就範,在打主意要將她賣到富戶人家當丫鬟,為了可以讓自己繼續留下來,她把從沈家帶出來的絲錦衣裳交了徐家嬸嬸,讓她拿去質抵一些銀兩,多換取幾日的餘裕。

  她心想,說不準娘親已經命徐嬤嬤上路,就往青城這裡過來了。

  可是,一連幾日過去,仍舊是沒有半點消息。

  在將最後一件絲綢衣裳交給徐家嬸嬸時,她請對方派人到京城的沈家去打聽消息,當初娘親決定將她送來青城,是因為大娘專權,為了避風頭才不得已將她送出家門,說等她爹的病一好了,就派人來接她回去。

  那日,徐家嬸嬸應允了她的請求,說一定會托親戚去替她打聽,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了。

  可是,從那日之後,一個月過去了,每回詢問徐家嬸嬸,得到的回答總是還沒有消息回復,不過應該就快了!

  她可以看得出來老婦人的言詞閃爍,表情心虛,好像有事情在瞞騙著她,但是,她找不到證據,所以也只好乖乖應承等待。

  為了能夠在徐嬤嬤進青城的第一時間就見到她,沈晚芽每天都會坐在這個離城門口最近的大樹根上,靜靜地等待。

  或許,下一個進城的人就是徐嬤嬤了!

  說不定,就連她爹娘也會因為太過想念女兒,親自來接她回去了!

  每一天,在她才十歲的腦袋瓜子裡,總是做著一個又一個的美好想像,只消想到能夠再見到爹娘,就讓她忍不住眉開眼笑。

  一日復一日。

  無論晴雨,無論日夜,她總是坐在那塊大樹根上,眼巴巴地看著那進出城鎮的大門,就算被淋得一身濕淋,都不曾教她想過要放棄。

  是今天了吧!

  每一天,她總是想一定是今天了!想這一天他們總該會來接她了吧!

  每一日,在她的心裡總是有著相同的期待,期待著就是這一天,她的親人會前來接她回家,不再讓她繼續寄人籬下,看人臉色。

  在每一天結束之後,她總是安慰自己,不是今天,那就該是明天了!

  但是,這日復一日的希望,總是日復一日地失望了!

  結束了一個又一個的「今天」,來了一個又一個的「明天」,她始終還是只能留在原地,看著無數的旅人來來去去,羨慕著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去處,而她卻像是沒了根的浮萍,只有隨波飄蕩的命運。

  「那丫頭又來了嗎?都已經在那裡等了大半年了,還不死心嗎?」

  在城門口的賣餅鋪前,兩名女子望著她單薄的模樣,忍不住無奈地歎息,在她們這些旁人眼裡看來,她無畏晴雨的等待教人心疼又愛莫能助。

  「哪能死心呢?總歸是自己的親人,哪有不盼著的道理呢?」

  接話的人是馬家餅鋪的老闆娘蘇如玉,她人如其名,面白如玉,眼眉之間十分秀氣,當初,在徐嬤嬤帶著沈晚芽剛來青城那天,就來她家的鋪子裡買過幾塊甜糕,才不過短短一年,當日那珠圓玉潤的小小姐,如今已經消瘦得跟枝竹竿兒似的。

  說完,她歎了口氣,問面前的桃衫婦人道:「吳嫂子,在這青城裡,妳的消息是最靈通的,妳倒是說說,徐家那位婆子派人到沈家去,到底有沒有她爹娘捎來的信兒呀?」

  「好吧!既然老闆娘妳都問起了,那我就直說了,聽說徐家婆子早在半年前就派人去過京城沈家了,原想再撈些好處,沒想到讓人給打了回來,說他們的二姨娘和徐嬤嬤一個死了一個瘋了,他們沈家的晚芽小姐因為憂傷過度,被老爺給送到親戚家去靜養,要徐家別胡亂說話,要不他們沈家大夫人就要去告官,說徐家胡說八道,妖言惑眾,絕對要他們吃不完兜著走。」

  「什麼?這話吳嫂子是說正經的?」蘇如玉被嚇了一大跳,「事情鬧成這樣,徐家婆子怎麼不跟晚芽丫頭說清楚,還讓她癡癡的等呢?」

  「聽說徐家另有打算,想把丫頭帶來的家當都給騙光,再逼著把她給賣出去,最後撈上一筆。」

  「胡鬧,她好歹也是沈家的千金,是好人家的女兒,真要把她賣給人家當丫鬟嗎?」

  「嘖,賣去當丫鬟能得多少銀兩?聽說沈家大房後來讓人給了徐家一筆銀子……」吳嫂子回眸覷了沈晚芽一眼,圈著手附在蘇如玉的耳邊說道:「吩咐要把她賣到青樓去,不只是身價銀子至少可以多賺個兩倍以上,那位大房也可以稱心如意,聽說,就在這兩天的功夫了!」

  聞言,蘇如玉臉色一陣慘白,咬著牙一語不發。

  吳嫂子見她表情難看,也覺得自己不該講的話好像說得太多,乾笑了兩聲,頷首離去。

  蘇如玉站在原地望著沈晚芽,正巧那小丫頭也轉過眸,往她這方向瞅過來,見著她,泛起一抹清新又靦腆的微笑。

  不成!她絕對不能坐視這小丫頭被人給賣進青樓裡!

  才想著,蘇如玉就調頭往屋裡去,再出來時手上已經多了一件湖綠色的襖子和一袋包好的餅,她走到大樹根旁,也跟著一塊兒坐下來,將手裡摀得溫熱的襖子披到沈晚芽削瘦的肩膀上。

  「蘇姊姊?」沈晚芽感覺到一陣暖意襲上,抬起頭,就見到蘇如玉溫柔的笑臉,「妳這是做什麼?」

  她一向都很喜歡這位蘇姊姊,進青城的第一天就認識這位元姊姊,雖然已經嫁作人婦,可是依然婉嫩得像是未嫁的閨女,見著她時,總會偷偷塞塊餅到她手裡,偶爾還會給她玫瑰糖吃,說是自家的叔叔從京城來,順帶捎來的伴手禮,對沈晚芽而言,這位蘇姊姊是除了娘親和徐嬤嬤之外,對她最好的人了!

  蘇如玉幫著她把襖子給穿到身上,「把這件襖子穿上,這襖子是我孩提時娘親給我縫製的,穿起來特別暖和,我現在穿已經嫌小了,但就是捨不得扔掉,給妳穿剛好,妳就穿著吧!」

  「謝蘇姊姊。」沈晚芽穿上襖子,不只身子暖,就連心頭也跟著一陣陣地暖燙了起來。

  蘇如玉頓了一頓,才沉著嗓子道:「芽兒,妳信蘇姊姊嗎?」

  「嗯。」沈晚芽點頭,沒有一絲毫的猶豫。

  「那就帶著蘇姊姊給妳準備的這袋硬面饃饃,裡頭還有一點銀兩,趁早離開青城吧!」說著,蘇如玉將準備好的包袱塞到這位妹妹的懷裡。

  「蘇姊姊,我不懂……?!」

  「就這兩天了,妳自己想清楚,走,還是不走?」

  雖然沒有把話說明瞭,可是,沈晚芽的心裡卻是雪亮的,她知道了蘇姊姊的難言之處,遲疑了半晌,她點了點頭。

  「好孩子。」蘇如玉摸了摸她的頭,一臉的心疼與不舍,「蘇姊姊是馬家的媳婦兒,也是要看人家臉色的,所以能幫上妳的地方不多,以後,要自個兒多保重,知道嗎?」

  沈晚芽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,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。

  「趁著天色未黑,快走!」蘇如玉半推著她起身。

  雖然心裡有著不舍與彷徨,但是沈晚芽仍站了起來,往前走了幾步,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道:「蘇姊姊也保重。」

  「我會的。」蘇如玉微笑,「對了,那包袱裡還有一小袋玫瑰糖,我把叔叔這回捎來的糖全給妳了,記著,心裡覺得難過,還是想家寂寞了,就吃一顆,吃了甜,心情就好了。」

  「嗯。」沈晚芽用力點頭,轉身頭也不回地跑向城門口,就在守衛準備落下千兩之前離開了青城。

  她頭也不回地一路往北走,知道那是回京城的方向,可是,無論她多努力回想,終究還是記不起回京的正確道路,一路上曲曲折折,走了許多冤枉路,帶著的饃餅很快就吃完了,就算是再怎麼省著花用,銀兩也很快就見底了。

  這一日,她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已經荒蕪的土地神廟住宿,把已經吃了兩天的白饅頭再撕下一塊,配著一大碗水吃下去,原本白胖暖呼的饅頭早就乾得像塊石頭似的,但她就連一點兒碎屑掉在地上,都要撿起來吃。

  可是只吃一小塊饅頭,哪裡能飽肚呢?

  所以,她強忍住饑餓的感覺,將身子縮進神案旁的小塊地方,躲避著初冬的寒風,勉強自己一定要入睡。

 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,迷迷濛濛地睜開眼睛時,只覺得廟宇門外充滿了亮光,卻又不似白日,她起身走了出去,看清了才知道今天是滿月,那一輪玉盤似的月亮將黑夜照得宛若白晝。

  這時,她聽見了流水聲,循著水聲而去,在月光之下看見了一彎小溪,清澈的溪水浮泛著月光,就像是圍繞在黑暗土地上的一條銀色帶子。

  她踩上溪邊濕軟的土地,瀲灩的水光倒映在她的臉上,映亮了她的眸子,照出了她瞳眸深處宛若死寂般的沉靜。

  這一瞬,天地之間,就只有她一個人了。

  而這個想法閃過她的心頭,喚起了她深藏在內心的孤獨。

  這時沈晚芽開始不停地搖著小腦袋瓜兒,想要把這個念頭給甩掉。

  但是無論她多用力想對自己否認,那上了心的寂寞與孤獨,揪痛著她的心臟,讓她感到窒息就要喘不過氣。

  她一雙死寂的眸子開始泛上了薄紅的淚光。

  她好孤單,好想回家!

  一顆豆大的淚水再也禁承不住滾落她的臉頰,接著是第二顆,然後,收不住的淚串就像是氾濫般淹濕了她的臉蛋,再也忍耐不住的悲號聲奪喉而出,她對著在月光下發著亮光的溪流大喊:「爹!娘!你們在哪裡?為什麼還不來接芽兒?你們不要芽兒了嗎?你們為什麼不來?芽兒想你們啊!爹!娘──!」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7 12:13 AM

第一章

  八年後

  大風捲肆,雪花紛飛,如雲如霧,在一片皓白之中,枯木的枝條就像是筆墨劃過的痕跡般,一筆筆、一劃劃,成了這雪霧中最深刻的線條,讓行走在那濃黑墨痕之間的湖綠色纖影顯得分外鮮妍奪目。

  捲帶著細雪的風吹撲著女子的臉蛋,讓她如玉般的肌膚帶上一抹如敷胭脂般的淡紅色,而那抹嫣色讓她微瞇的杏眼顯得更加迷蒙,不經意地流露出不自知的嬌態。

  年將十九歲的沈晚芽容貌稱不上美麗,五官僅僅只是恰到好處的勻致,教人看起來順眼舒服,最勝出的是一身雪肌,似溫潤的白玉,但更透明了幾分,彷彿連肌膚底下的血液在流動都可以瞧得清楚一般。

  雖然人家常說這身剔透的肌膚正是美人的最佳寫照,但是,沈晚芽自個兒卻不喜歡,總以為這模樣顯得她過分柔弱了。

  她此刻所行走之處,是「宸虎園」的後院山林,林子中央栽種了幾棵百年以上的老樹,據說是問家的風水靈氣聚集之地,人們都說問家幾代之前的老爺子就是看上了那塊土地能積財,所以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將整片山林都給買到手,建了這座教世人夢寐以求的「宸虎園」,讓後代子孫能夠安居。

  出了林子,眼前驀然一片開闊,沈晚芽朝著人聲而去,看見一名老人正專注地在指揮幾名年輕的壯漢鏟雪,當他們合力將雪給鏟開之後,見到的不是土地,而是一大片玉磚似的冰。

  「胡伯。」沈晚芽出聲喚老人。

  胡長安聞聲回頭,看見了她的到來,笑咧開嘴,黝黑的老臉襯上紅通的糟鼻,令人感到分外親切,「小總管,妳來了!」

  「嗯。」沈晚芽點點頭,走到他身邊,注視著眾人賣力地剷除積雪,「今年的冰結得如何了?」

  「看起來已經差不多,再過兩天就可以安排取冰,因為小總管吩咐讓人一定要將水裡的雜質去淨,所以今年的冰凍得特別剔透乾淨,就像水晶似的,更別說池子裡蓄的是山上引來的活泉,這冰吃起來一定甘甜無比。」

  說起這個,也是他們這位小總管的功勞,在她的籌畫之下,讓人在「宸虎園」的後山谷裡鑿了幾個大池子,充蓄泉水,在夏日時可以當做飲水取用,到了冬日就可以蓄水成冰,在大寒時冰結得最硬的時候割塊取出,放進淩室裡,到了天熱時,就能取冰消暑。

  聞言,沈晚芽微笑點頭,「辛苦胡伯了,這兩天我會多派些人手給你,如果有不足的地方,您只管跟我開口,千萬別客氣。」

  「老胡知道,取冰是一年一回的大事,我絕對不跟小總管客氣。」說完,胡長安頓一頓,又道:「對了,東總管的病還是沒有起色嗎?」

  「不能說沒有起色,不過是老毛病,這病根一旦扎下了,想要根除沒那麼簡單,只是大夫說過了,只要我義父能夠安心靜養,不要操勞掛心,就不會有大礙,請胡伯不要擔憂。」

  「好,老胡不掛心,替我轉告東總管,就說有妳這位小總管在,他大可以放心靜養,半點心也不必操煩,因為妳這位後輩是青出於藍,辦事就是牢靠,絕不教人擔心。」

  沈晚芽微微一笑,對於胡長安的讚美不接腔,只是答復道:「胡伯的關切,我會代為轉告義父,我相信,他老人家得到了像胡伯這樣老朋友的問候,想必會康復得更快一些。」

  聞言,胡長安樂呵呵的,只見她話說完,轉眸出神似地看著在眾人努力剷除之下,積雪之下漸漸露出的冰層,為的就是不讓雪積在冰上,影響最後取冰的品質,雖然鏟雪對幾個壯漢而言並不是苦差事,但隔三差五就要執行一次,要一直持續到取冰那天為止,說起來是件麻煩的活兒。

  雖然她相信胡伯的監督,但是身負總管之職,她還是必須過來巡視一下進度,只是她不禁想到去年的此時,取冰這事情還是由她義父在操辦張羅,沒想到今年換成了她。

  從青城逃出來的那一日算起,轉眼間,八年多過去了,而她來到問家,也有七年的時間。

  想起了那近年餘在外流浪的歲月,沈晚芽澄亮的眼眸一瞬間變得黯然。

  所幸,有她的義父東福的見憐,將她收為義女,在昨年舊病復發,日漸沉痾之際,強力向問守陽舉薦她,讓她暫代總管之職。

  如果不是她有幸遇上了這位老人家,只怕她仍舊還在飄泊,也不會有眼下的安逸日子。

  「小總管!」忽然一聲叫喚打斷了她的沉思,她回頭,看見了隨侍在問守陽身邊的小廝歸安穿越林子,往這方向跑過來。

  「是爺回府了嗎?」她柔聲問道。

  一路跑得飛快的歸安停下腳步,雙手搭在膝上,連喘了幾口大氣之後,才點頭道:「對,爺回府了,他要妳去見他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。」沈晚芽頷首,一瞬間表情變得認真,心知他們爺的話由歸安的嘴裡代傳出來,不知輕描淡寫了多少,「胡伯,那我先走一步了。」

  說完,她越過歸安的身邊,率先離開,一刻也不敢耽擱,就怕不小心遲個眨眼的功夫,就要面對主子陰沉不悅的臉色,以及毫不留情的嘲諷了。

  剛才,她話說得太早也太滿了。

  能遇上她的義父,絕對是一件幸事,但是,只要有她的爺存在世上的一天,她的日子就休想過得安逸。

  那個男人討厭她,她心裡深深明白這一點,又或者該說,這「宸虎園」裡的每一個人都明白這一點。

  她已經不想去計算自己從小到大,吃過這男人給的多少苦頭了!

  可是,礙於她義父的面子、他二叔公的力挺,以及問家眾奴僕們的支持,他才迫不得已讓她坐上代理總管之位元。

  她告訴自己只要行得直、坐得正,就不怕他,雖然這男人可以不問理由給她苦頭吃,但就算不是現在,她相信在不久的未來,她會好到讓他無可挑剔,對她再也沒有半點刁難!

  「走那麼急,是被鬼追了嗎?」

  沈晚芽冒著風雪才剛踏進書房,就聽見裡頭傳來一道含著嘲弄意味的男性嗓音,那音色、語氣她可是再熟悉不過了!

  她頓了一頓,抿起淺笑,沒露出絲毫介懷的表情,昂起首注視著坐在花梨木書案之後的主子。

  「因為爺召喚奴婢過來,想說可能是要緊的事情,所以不由得走快了些,聽到爺說這話,我想自己應該沒有來遲才對。」

  「妳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自我感覺良好了?」問守陽沒跟她客氣,冷淡地說完之後,目光盯在手裡的帳本上,又翻過了一頁,「我只是以為憑咱們問家小總管的本事,應該可以用更快的速度抵達,還要臉不紅氣不喘才對。」

  這擺明又是刁難!但是沈晚芽已經習以為常,唇畔的笑痕絲毫不減,「是,承爺看重,奴婢以後會再改進,務必令爺滿意。」

  這一年來,她被人稱為問家無所不能的小總管,因為這些年來,有她義父的提供協助,為她延請師傅,再經過多年的學習苦練,她嫺熟琴棋書畫,不只懂計數會看帳,還會說蒙、藏、回紇以及數種色目人的語言。

  所以,人們猜測著她說不定沒有做不到的事情,再加上她在流浪的那段日子裡,也因緣際會學了些旁門左道,所以人們又稱她是問家「能夠飛天遁地的萬能小總管」,對於這稱喚,她覺得好笑,但世人多愚昧,還真有不少人信她真能飛天遁地,能做常人不可行之事。

  但她想,在這天底下,最不將她當成人看待的,大概是坐在她面前的爺吧!而她之所以能夠樣樣皆通,也全拜他的苛刻之賜,若非當年在祠堂的寒天夜跪,絕對沒有今日的她!

  「嗯。」問守陽悶吭了聲,雙手一合,蓋上了手裡的帳本,這才抬起臉,揚眸正視她的存在。

  那是一張無論在任何人眼裡看來都極為突出好看的臉龐,因為擁有鮮卑血統,所以問守陽的五官較尋常人深邃分明,鼻樑挺直,嘴角微抿的唇瓣看起來雖然嚴厲了些,但不失飽滿,尤其是那雙宛如琥珀般的眼色,直瞅著人時,那清冽的光芒教人不寒而顫。

  因為長年在外帶領商隊大江南北闖走,讓他的皮膚被很均勻地曬上一層淺褐色,俊挺的臉龐看起來多了幾分男人的陽剛之氣。

  雖然沈晚芽沒有親眼見過,不過,她曾經聽二叔公問延齡說過,因為流著鮮卑人的血脈,所以,他們問家男人的皮膚顏色都偏白,年少時個個都像是脂玉般溫潤的孩子,就連問守陽也不例外,可是這些年鮮少見他皮膚回復白淨,想必是刻意維持了黝黑的膚色。

  「出門前我要妳辦的事情,辦得如何了?」他將手裡的帳本擱回案上,隨手又取過另外一本,但只是擱在修長的大腿上,不急著翻看。

  「回爺的話,都辦妥了。」沈晚芽解開湖綠色的外氅,勾掛在手腕上,沾在氅子上的雪花,因為遇見了屋裡火盆的熱度,都已經消融成水珠,「送給各家相與的年節禮品奴婢都已經打點妥當,清冊我呈放在爺的書案上,就是爺的右手邊那本紅紙皮的冊子。」

  「給唐家的老太爺,妳送了什麼?」

  一直以來,唐家與問家的生意關係十分密切,唐家的老太爺唐桂清高壽八十九,雖然唐家的商號已經退位交給子孫經營,不過,老人家在商場上的人面廣,在諸多方面都給問家關照不少,也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的長輩,所以在交往的情分上較為綿厚些,問守陽尤其看重這位長輩。

  這一點沈晚芽當然也是心知肚明,所以不敢掉以輕心。

  「唐老太爺近年迷上了玩雙陸棋,所以我投其所好,特地請名師打造,送給老人家一副以白玉為案,紫金為棋子的雙陸棋組,聽唐家的家人說,老太爺收到這份禮物,開心得好幾天合不上嘴。」

  「嗯。」問守陽也知道老人家近來迷上玩雙陸棋,幾乎到了逢人就邀上一戰的地步,就連他也陪玩過幾回。

  問守陽伸手取過紅冊子,不經心地翻看。

  沈晚芽趁著主子在翻冊子的時候,又接著開口說道:

  「還有,今年入冬以來我們已經施過四次的熱粥,發過兩次的棉被,那天奴婢去『澄心堂』探望叔爺的時候,他提到今年的冬天特別冷,粥和棉被他想要各再多佈施一次,如果爺也同意的話,那奴婢即日就去準備,訂了日子才好貼出公告讓貧苦的百姓們知道可以來『宸虎園』領取賑物。」

  不同於問二叔爺的樂善好施,問守陽在錢財的用度上一向極為謹慎,幾乎到了世人覺得他小器的地步,這也就是沈晚芽要問過他的原因,畢竟每次佈施都需要花上一筆不小的銀兩。

  人們都知道「雲揚號」問家以經商聞名,祖先在經營長途販運賺了萬貫財富之後,知道這門生意雖然可以賺大錢,一趟下來的生意至少可以賺上幾萬甚至於十餘萬兩,但絕非長治久安之計,所以,儘管有七支可以賺進萬金的商隊,問家人還是用賺來的錢另外投資了幾項生意,其中,以做紙和開礦最為世人所熟知。

  只是,「雲揚號」的新當家問守陽,自從繼承家業以來,在做生意這方面,被形容是跟誰都不熟,在他的眼裡就只認識錢,也因此這些年來才會將商號給經營得有聲有色。

  他做生意雖然成功,但在做人之道上卻不可取。

  當然,更別提他一上位就急著除掉一些跟隨問家多年的元老,就連自己的親叔公問延齡,都被他以極不留情的手段給逼得交出權柄,所以這些年來,他們二人的關係一直就如同水火,除非是逢年過節,或是祭祖家典之日,否則,問延齡不想見這位侄孫一面。

  「既然我叔爺說話了,那就照他的意思去辦。」他低沉的嗓調不冷不熱,合上紅皮冊子,將它輕扔回桌案上。

  「是。」她恭順頷首。

  「東叔還好嗎?」

  沈晚芽沒料到他會突然問起這件事,愣了愣,隨即微笑回道:「大夫說義父的病況沒有再惡化的趨勢,料想只要再多休養些時日,應該就可以痊癒。」

  「那就好。」他點了點頭,「替我轉告東叔,要他只管安心休養,等完全康復再回來不遲。」

  「是,奴婢一定將爺的話代為轉告義父。」

  沈晚芽柔軟的嗓音平順,一如以往的不疾不徐,她清澄的眸光直視著主子深峻的臉龐,見到他又將全副的注意力挪回到帳本上,這時,歸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:「啟稟爺,葉大掌櫃與陳副掌櫃已經到了。」

  「讓他們進來吧!」問守陽說完,給了她一個「退下」的眼色。

  沈晚芽頷首領命,轉身往書房門口走去,正好與葉蓮舟及陳敬理兩位掌櫃錯身而過,雙方彼此點頭示意。

  雖然一直以來,兩位掌櫃負責對外,而她身為總管,負責對內,不過,在很多事情上頭,他們二位長輩很倚重她的能力與意見,而她也常常不吝於幫忙,所以在私底下,他們雙方的感情算得上是熟稔深厚。

  她走出了門外,重新披上了外氅,接過歸安趕忙遞上來的油傘,撐傘走進了風雪之中。

  不同於她趕來時的大風大雪,此時風勢小了些,雪花靜靜地飄落,吸去了周遭多餘的聲音,令她感到分外寂靜,這過分的安靜,不由得令她想起了從青城逃出來後,遇上的第一場冬雪。

  就是在那冰冷的雪天裡,才剛趕到了京城的她,親眼目睹了自己親爹與親娘的送葬隊伍,蒼白的雪花,蒼白的喪幡,以及漫天飛舞的紙錢,一色的白,狠狠地刺痛了她的雙眼。

  身為他們二位的女兒,她該跟著去送他們人生最後一程,她想衝上去追問父母是怎麼死的,可是她沒有,大娘在人群之中見到了她,一瞬間,原本還帶著一絲淚意的雙眼透出了陰冷,看見那雙眼,她知道倘若讓人給逮回沈家,只怕是永無翻身之日了。

  所以,她轉身沒命似的逃了,宛如一隻再落魄不過的野貓,逃進最破落的胡同裡,將自己藏在髒臭的垃圾堆中,才逃過了追捕。

  在終於確定要捉她的人遠離之後,她再也忍不住悲傷與害怕,以及一身再也無能為繼的疲憊,蜷抱成一團,大哭了出來。

  沈晚芽記得,那天,是她生平最後一次掉眼淚。

  從那天之後,她再也沒哭過。

  因為,在她的心裡明白了一件事實,就是再多的淚水,也不能替她成就任何事,只是顯得自己沒用與懦弱而已。

  她想,若仍舊是那天愛哭的女孩,就不會有今天的沈晚芽,不會有問家萬能的小總管,所以,她的決定是對的,即便,在走到今天這一步之前,她做的事情並非都是對得起良心的好事,但她不在乎。

  如今在她的人生道路上,不想去追究過程,結果才是最重要的!

  只要結果是好的,那做一點犧牲又何妨呢?

  而今日她眼前的一切美好與平順,更教她萬分確信,她的決定沒有錯!

  說也奇怪,真正的寒冬裡,她不怎麼畏冷,反倒是入了春,才會犯起畏寒的老毛病,連她自個兒都不明白原因。

  沈晚芽昂起嬌顏,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,感覺精神也跟著清爽了起來,是的,她沒錯,倘若有人因為她而被傷害了,那也只能說是他們倒楣,要擋住她的去路,說到底,是他們自個兒的不對了!

  想著,一抹花開般的微笑在她的唇畔綻放,令她白裡透紅的臉蛋顯得分外嬌豔,宛如在冰雪之中猶然獨立自傲的水仙,兀自散發著怡然的芬芳……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7 12:16 AM

第二章

  大寒之日。

  每年的這一日,是天氣最冷,冰淩也凍得最硬的日子,所以在這一日鑿湖取冰,所取出來的冰塊品質最好,最不易融化,只要淩陰的功夫做得好,之後一整年的夏天都能有冰可吃。

  而要藏冰之時,必須要祭祀司寒,也就是水神,據傳水神喜用黑色之物,所以要用黑色的牲畜與黑黍拜祭之後,才能開始鑿冰。

  而這個儀式,要由當家之人主祭。

  因為懸乎對神靈的崇敬,沈晚芽在準備儀式上不敢有半點馬虎,也已經請問守陽親手在淩室裡掛上桃木弓與棘枝做的箭,而這當然也是習俗之一,為的就是要逢凶化吉與辟除邪氣。

  此刻,問守陽站在主祭之位上,高舉起沈晚芽遞來的線香,率領一干將要動工取冰的奴僕們祝念禱告,謝天地仁厚,司寒恩予。

  儀式完畢之後,胡長安才領著眾人敲開冰層,細心地割成三尺見方,一塊塊堆疊,有條不紊地送進淩室裡,一層層覆之以稻草和樹葉,此舉可以在天候轉熱之時,減低融冰的速度。

  但到了夏天之時,冰還是會化掉一半以上,所以要取的冰至少是需要用量的一倍以上,由於是吃重的活兒,所以在這大冷天裡,一個個壯漢都還是忙得汗流浹背,吐出的氣息在瞬間化成陣陣白煙。

  問守陽與沈晚芽站在一旁觀看,主僕二人不約而同地靜默不語,注視著眼前一色雪白的光景,耳邊聽著冰塊撞擊的聲響,以及男人們的吆喝聲,二人平靜的表情與眸色,意外的相仿。

  這時,胡長安招來一名手下,交給他一個皮囊袋,只見那名壯漢點點頭,朝著他們跑過來,把手裡的囊袋交給沈晚芽。

  沈晚芽接過手,掂了一掂,笑著點頭,示意壯漢回去繼續工作,自己則是打開囊袋,取出了一塊水晶似的塊物。

  「爺,要嘗一嘗今年結的冰嗎?」她伸手,將冰塊遞到主子面前。

  問守陽側眸瞅了她的笑顏一眼,取過她遞來的冰,掂在掌心裡,看著那通透的質地,像是連掌心紋路都可以瞧得一清二楚。

  「看來這山泉水引得十分值得。」

  他淡聲說完,將冰塊含進了嘴裡,大寒天咬著冰塊,聲音十分脆響,一時之間不覺得寒冷,別有一番難以言喻的風味。

  沈晚芽點點頭,也取了一塊冰含進嘴裡,初入口的一瞬間,一股子凍意從嘴裡散了開來,她想忍住,但最後還是皺起了眼眉,橫瞧了身邊的主子一眼,不知道他怎麼能夠面色不改?!

  問守陽瞧見她的反應,不由得輕笑了聲,似乎是在嘲弄她的不自量力。

  為了不讓他瞧扁,沈晚芽深吸了口氣,舒開了眼眉,也學著他一樣嚼起了冰塊,這冰乍一化開,在嘴裡泛開了清甜,不需要加入任何佐料,已經是十分出色的美味。

  「胡伯。」將冰吞下去之後,她朝著胡長安所站的方向大喊道:「辛苦你們了,這冰很好吃!」

  「誒,知道了!」胡長安不好意思地訕笑幾聲,回頭繼續指揮手下加緊速度,要在天色變暗之前,完成今天的進度。

  問守陽看著她與大夥兒的互動十分熱絡,每個人對待她的方式,就像她是他們的至親家人,從她進入「宸虎園」這些年來,無論與誰都交往得極好,時至今日,尚未聽說園子裡的哪個人討厭她。

  也因為每個人都喜歡她,所以,當他在欺負她時,就顯得格外的惡劣和不討喜,不過,這一點絲毫沒動搖過他對待她的態度。

  在她當大丫鬟時,他就已經見識過她待人處事的功力,而她在當代理總管的這一年,他也親眼見識到了她對外表現出來的八面玲瓏,但與其說她懂得攏絡巴結,倒不如說是她的無所不能教人傾倒。

  至少,他就知道有幾個生意上來往的相與很欣賞她的棋藝,時常會藉故到問家來走動,就為了邀她下一盤棋,無論是圍棋或是雙陸棋,甚至於是象棋,她都稱得上是個中高手。

  也因此,唐家的老太爺也不惜拉下老臉,幾次與他談論交情,就為了要他將沈晚芽讓給唐家,還提出了相當豐厚的贖身金。

  不過,他從來沒想過要將她讓給任何人,她的存在對他而言,有很大的用處,再加上她雖然是問家簽過長契的奴僕,但也是東福的義女,於情於理上,他不能把她當做是一般的婢傭轉賣給他人。

  所以,他派人正式回絕唐老太爺,自那之後,老太爺也很識趣的沒再提過贖身的事,只不過會時常藉口有事情要交代,把她給找去唐家,拗著下幾盤棋,才肯放她回來。

  沈晚芽回眸,不料正好對上主子瞅視著她的目光。

  她心裡微微一跳,依舊沉靜以對,等待主子開口吩咐,但她真寧願他就一直閉著嘴巴別說話,因為他一說話,往往就是她的大麻煩。

  問守陽看穿她的心思,斂了斂眸光,一語不發,轉身離開。

  這時,天空又開始飄下了雪花,沈晚芽招來一名壯漢,要他轉告胡長安,要是雪下大了,今天的活兒就先告一段落,等明日天好了再說。

  交代完畢之後,她加快速度追上問守陽大邁的腳步。

  他們兩人一前一後踩在白色的雪地上,鞋履踩得積雪沙沙地響著,但他們之間就像是飄下的雪花般,是無比寂靜的。

  「對於城東的石秀,妳有什麼想法?」

  問守陽開口打破了沉默,寒風挾帶飛雪吹來,撩動他深灰色的裘氅,讓他深刻分明的臉龐望之如神祇般傲然。

  沒料到主子會忽然問起石秀這個人,沈晚芽心下微愣,略作思考之後,隨即抬眸微笑道:「奴婢不太明白爺想知道些什麼,畢竟咱們與石家並沒有頻繁的生意往來,幾年來,也不過就與他們做過一件絲綢生意,交易的數目也不算大,後來兩家沒再往來過,爺突然提起他來,奴婢一時聽了覺得耳生。」

  聞言,問守陽挑了挑眉梢,瞅了她一眼,似乎不太滿意她的回答。

  見著他那略帶著輕瞧的眼光,沈晚芽暗暗咬牙,這個該死自大傲慢的男人,就讓她裝作不知道,難道就不可以嗎?

  不過,就算她心裡在咒罵,臉上還是掛著可掬的微笑。

  「奴婢僅知一二,不敢妄言,只是我有聽說過,這個石秀因為相貌奇醜,所以在性格上也是十分古怪,稍不留心就會得罪他,偏他這個人又愛記仇,再加上石家有幾位家人在朝為官,所以這幾年來,著了石秀的道的人不少,可是大夥兒都是敢怒不敢言,就是畏懼他背後的朝廷勢力。」

  「嗯。」問守陽的神情這才顯得滿意,琥珀眼眸顯得深沉,「如果,我想從這個性格古怪,既不缺錢,又有勢力的人手裡得一個好處,妳可有辦法?」

  「爺?」她低叫了聲,心裡忐忑。

  「我給妳一個月的時間,把這件事情辦好。」話聲一頓,他忽然停下腳步,剛好與她追上的身影齊肩,他低斂的琥眸之中揉潤著一層很淺的冷笑,「我信妳一定辦得到,萬能的小總管,我就等妳的好消息了!」

  說完,他邁大了步伐離去,將她一個人扔留在原地。

  「我信妳一定辦得到,萬能的小總管,我就等妳的好消息了!」在他的身後,沈晚芽學他的表情和語氣說話,最後狠狠地瞇細眸,瞪著他遠去的高大背影,心裡對他是一千個、一萬個恨之入骨。

  最後,她閉上雙眼,深吸了口氣,逼自己要冷靜下來,但還是忍不住一時的衝動,抬腳大力地往雪地裡一踢,把積雪踢得翻揚起來。

  她睜開眼,看著主子幾乎已經遠去不見的身影,瑰嫩的唇瓣泛起了微笑,看起來十分的明媚可人。

  可是她此刻心裡的想法半點也不明媚,她正想著,哪天這男人真落到手裡任她宰割,她一定會給他好生款待,絕對不會手下留情!

  但是,她隨即認知這不過是心裡的妄想,眼下當務之急,就是快點想個辦法,好從那個石秀手裡討到主子想要的好處。

  唉!人們都說她萬能,卻不知道她為了要做到「萬能」這兩個字,吃了多少苦頭啊!

  「都已經過了好些年了,怎麼突然想從石家手裡買回那塊地?」

  說話的人是問守雲,他與問守陽同樣都是問家「守」字輩的子孫,只比問守陽小了幾個月出生。

  一直以來,他們堂兄弟二人的交情甚篤,只不過,問守陽的父親是長子,而他又是長孫,甫出生就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選,雖然他們彼此之間對這一點都不是太計較,但卻阻止不了一些親戚們拿這件事情造謠生非,尤其是問守雲的娘親對於自己的兒子不能繼承「雲揚號」頗有微詞,這些年來,沒給當家的問守陽一天好臉色瞧過。

  他們此刻正坐在高處的「望遠亭」上,可以俯瞰整片「宸虎園」的雪景,石桌上擺著簡單的下酒菜,歸安隨侍在一旁替兩位主子看著火爐溫酒。

  說起來,問家的鮮卑血統在他們堂兄弟的身上清楚可見,他們的臉龐約莫有七八分的相似,只不過,問守雲的膚色較他堂兄白皙一些,眼珠子的顏色也比較偏近深茶色,而不是琥珀色。

  問守雲知道自己的五官不如堂兄俊朗分明,再加上覺得白淨的臉皮顯得文雅,也比較受姑娘喜歡,所以就刻意讓自己維持白面書生的模樣。

  「再過幾個月,就是叔爺八十壽誕,他以前就很喜歡那塊地,說那片山林到處都是他可以拿來做紙的寶,他這個人生平沒什麼興趣,不過就是喜歡做紙,當初我把那塊地賣給石家時,讓他很不諒解,人生七十古來稀,更何況是八十高壽呢?光憑這一點,就值得我花心思把那塊地買回來。」

  其實,論輩分,他們該喊聲二叔公,可是,他老人家聽到「公」這個字,就覺得自己被當成已經做古的人,也不喜歡被喊太叔爺,直接就要他們喊叔爺,幾年下來,大夥兒喊慣了,也就習以為常了。

  「是咱們晚芽妹妹替你花心思吧!」問守雲對他的話嗤之以鼻,「我聽說了,石秀不想賣那塊地,處處給你刁難,所以你把這件事情交代給她,還要她一個月內替你辦好,守陽,我的爺啊!你對她會不會太過苛刻了些?」

  「我相信她辦得到。」問守陽將喝空的酒杯擱回案上,一旁的歸安立刻上前將酒給滿上。

  「那要是她辦不到呢?」

  問守陽聞言,只是勾唇微笑,撚起酒杯,品嘗著溫熱的酒液,在他那雙含笑的琥眸深處,泛動著深沉不可捉摸的光芒。

  看見堂兄那副勢在必得的表情,問守雲一臉無奈,「嘖嘖」了兩聲道:「難怪叔爺和鳳姨對你都頗有微詞,覺得你這個人簡直就是沒血沒淚,心肝被狗咬到連渣都沒剩,守陽,對人家姑娘好一點,別盡給晚芽妹妹出難題,要不,再過個一年半載,等她離開咱們問家,我看你這位大老爺上哪兒去找個像她一樣厲害的總管給你辦事!」

  「她要離開問家?」問守陽端著酒杯的手在半空中一頓,抬起眼眸,直視著堂弟的臉。

  「你這叫貴人多忘事嗎?當初東叔給她簽賣身契,就只簽到她二十歲為止,她今年都已經十九了,這件事情不少外頭的人都知道,你沒發現最近沒人再來跟你提要替她贖身的事情嗎?他們這些爺兒們現下都在等,等她文契約滿那天,重金聘她到家裡去。我還聽說有不少人來向她提親事,不過都被晚芽妹妹以東叔病重,不宜談論婚嫁為由給拒絕了。」

  「原來,我們問家的小總管當真搶手呢!」問守陽頓了半晌,才聳了聳肩,輕笑了聲。

  「守陽。」問守雲的臉色忽然變得正經無比。

  「怎麼了?」他挑起眉梢。

  「如果,你對晚芽妹妹真的沒那心思,就把她讓給我吧!把她給我,總比被外人搶去好吧!」

  「什麼讓不讓,搶不搶的?!」問守陽唇畔輕泛的笑容倏然變得冷淡,「她是個活生生的人,能自個兒開口說話,如果你想要她,就親自去問她的意思,別想從我這裡下手!」

  「我問過了。」問守雲歎了口氣,表情瞬間黯淡下來,「她答我的理由還是東叔病重,在東叔病好之前,她沒想過要離開『宸虎園』去任何地方,當然,也包括了我家,所以,我就想,反正這園子那麼大,我乾脆舉家搬進來,總該讓她無話可說了吧!如何?守陽,給我和我娘騰出一處院落應該不難吧!」

  「如果叔母沒意見的話,我當然也不會有意見。」

  問守陽斂下眸光,看著杯中已經不再溫熱的濁酒,似是無心,又似有意地避開堂弟渴切的視線。

  只不過他一語就說中了問守雲的痛處,其實,他們二房一家子當初也是住在「宸虎園」的,就是因為在問守陽繼承當家之位後,他娘賭著一口不想居人籬下,看人臉色的氣,硬拗著他搬進京城裡住,現在又怎麼肯聽他的勸說,搬回這園子裡來居住呢?!

  「不行是吧!」問守陽一口飲盡了杯中濁酒,任由那烈酒灼喉而過,瞬間是一股子暢快,再抬眸,琥眸中盈簇著笑意。

  「所以,現在是叔母在令你為難,與我無關啊!來,喝酒,美景當前,咱們不談這些。」

  雖然還是不甘心有話想說,但是問守雲卻也只能苦笑,見堂兄舉手相邀,示意歸安過來替他滿上酒杯,他也只能舉杯回敬。

  不過,他不覺得灰心,也不擔心堂兄會與他搶沈晚芽。

  因為,誰都知道這些年,在問守陽的心裡,其實是有心上人的!

  那是一段錯過的緣分,卻也因此在他的心裡留下格外深刻的傷痕,所以,這些年來,他不曾再對任何女子動過心。

  況且,問守陽愛刁難沈晚芽是出了名的,他相信這天底下沒有哪個男人會這樣欺負自己喜歡的女子!一思及此,問守雲安心了不少,一口飲盡杯中酒,吆喝著歸安再給他滿上,打算今天與他的堂兄來個不醉不歸!

  而問守陽自始至終都掛著一抹恬淡的微笑,即便是酒過了三巡,峻朗的臉龐都仍舊是面色不改。

  此刻,亭子外,雪花靜悄無聲,將萬物染成一色的白……

  「小總管!小總管!最喜歡小總管!」

  這時的正院會偏廳裡,八哥鳥響亮的喊聲迴響不絕,逗得沈晚芽忍不住笑開懷,但還是忍不住扁了扁嫩唇,說道:「你這隻小八,哪裡懂得什麼叫做最喜歡?油嘴滑舌的,究竟是跟誰學的?」

  她一邊說著,一邊從袖裡拿出天藍色的小錦囊,倒出了幾顆飼料擱進籠子裡,這是秦家兄弟特調的飼料,不到一會兒功夫,八哥鳥就把飼料給吃光,還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,抬起頭又繼續叫道:「喜歡!喜歡!最喜歡!」

  沈晚芽給它做了個鬼臉,忍不住又多給它兩顆飼料,然後才轉頭望向窗外,見雪勢一時片刻沒有止住的趨勢,雖然無法從天色判斷,但是她略估了時間,現在應該已經是申時中了!

  這是從她義父擔任總管之職時,就開始的不成文規矩,每天卯時以及申時之初,都要過來向主子請安,通常,這兩個時間是主子用早膳以及吃晚茶的時間,他們會在這時候伺候主子,聽從主子交代下來的吩咐,或者是回復交辦事情的進度與結果。

  不過,今天聽說堂少爺問守雲過來拜訪,所以特別在「望遠亭」裡設了酒席執行,剛才她要過來之前,聽說堂少爺已經喝醉被人安置在客房裡稍作歇息,所以她吩咐了讓人準備醒酒的湯藥送過去,也交代要分撥一碗端過來,預備要給問守陽解酒,此刻擱在桌案上的暖盅裡,等他回來。

  「最喜歡!最喜歡!」

  八哥鳥的叫聲喚回了她的注意力,她回頭笑瞪了它一眼,「人家說寵物跟主子是一個樣子,可是你這只小八就跟他完全不一樣,要是他有你一半的和藹可親,也就不會這樣令人討厭了!」

  她還記得問守陽在後園子裡撿到小八的那天,是個下著大風大雨,雷電交加的日子,那時的小八還是只灰絨絨的雛鳥,身體極度虛弱,差點就要死掉,但經過細心照養之後,現在已經是只精力過度旺盛的鳥兒。

  不過,問家上上下下照料過它的人不少,它就只喜歡她與問守陽,聽說,那是因為它在換毛時,那醜醜的樣子,就只有他們兩個沒有取笑過它,而八哥鳥是最會記恨的,那些曾經取笑過它,害它自尊心受傷的人,它可是全部都給他們記住了。

  「芽兒!我的小總管噯!」

  這時,門外傳來了鳳九娘親熱的叫喚聲,讓沈晚芽忍不住好笑又好笑,明明就跟鳳姨說過別喊她小總管了,這位長輩卻老還是愛尋她玩笑!

  「鳳姨。」她走出門,看見了鳳九娘端著盤東西過來。

  「芽兒丫頭!來來來,鳳姨我才剛做好了愛窩窩,才剛揉好的,米團都還熱呼著呢!來,吃一個。」鳳九娘話才說完,逮了個空就塞了顆白軟的愛窩窩進她嘴裡。「好吃不?」

  沈晚芽被鳳九娘像是在逗著三歲孩子似的態度弄得哭笑不得,一邊吃嚼著,一邊點頭。

  「覺得好吃就多吃點,這道甜食剛做好的時候最好吃。我特地留到現在才做,讓你先吃,等你吃完了再給主子那裡送過來。」鳳九娘是當初老夫人的陪嫁丫鬟,一直以來,她在問家就很有說話地位,就連問守陽都要賣她三分面子,而與問二叔爺一直就是對水火不容的冤家,她將沈晚芽視若己出,疼得彷彿她就像是自己的小心肝似的。

  「鳳姨。」沈晚芽將嘴裡的食物吞進去之後,微微板起了臉色,「我知道你疼愛我,可是,自古以來,哪有奴才先吃,主子後食的道理?」

  「沒有嗎?」鳳九娘做出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,隨即就聳了聳肩,完全沒當做一回事,「那就當做這道愛窩窩是鳳姨特地給你做的,你吃剩了就給其他的奴才分去,不給他吃了。」

  「鳳姨!」怎麼越說越過分了起來?沈晚芽從小就拿這位像是她新娘的長輩最沒轍了。

  「唉呀!芽兒,你就不要太計較了,這段時間那個臭小子天天在家,瞧你每天都被那臭小子折騰得那麼慘,鳳姨我只好做點你愛吃的東西給你補補身子,乖,多吃一點,我記得你最愛吃的甜食就是愛窩窩,你都不曉得,光是這包在裡頭的豆餡兒,就讓我忙了整個早上呢!」說著,她又拿了一顆白軟熱呼的米團,往沈晚芽的嘴邊送。

  「鳳姨。」問守陽的喊聲冷不防地從她們二人身後響起。

  「爺?」沈晚芽不知道他何時到來,忙不迭地轉過身,扯著袖子擦掉嘴角的白色糖粉。

  「嗯。」鳳九娘故意往前站一步,擋在沈晚芽面前,點點頭,微昂起下頷,在他的面前端出長輩的架勢,「我剛才做了點愛窩窩,想到這是你小時候愛吃的甜點,所以給你端一點過來。」

  「鳳姨,你記錯了,我小時候愛吃的甜點是糖火燒。」他唇畔泛著笑,淺淺的,就像是一抹不經意躍上的勾痕。

  「唉呀!原來我記錯了,那真是抱歉!」鳳九娘嘴裡說著抱歉,其實完全看不出一點歉疚之意,「那這盤愛窩窩……?」

  「沒關係,是鳳姨的一番心意,我就收下了。」問守陽伸手捏住了盤緣,就要將那疊愛窩窩接過來,不過立刻就遇到了抵抗。

  鳳九姨死端住了手裡的盤子不肯鬆開,臉皮笑著,卻是說得咬牙切齒,「既然是你不喜歡吃的東西,就不要勉強了,鳳姨改天再做你愛吃的糖火燒給你吃,乖,放手。」

  「鳳姨。」問守陽低沉的嗓音驀不防地輕喚了聲。

  「什麼?」鳳九娘一時措手不及,被他這聲柔喚給喊失了神。

  「放手。」話才說完,他略施巧勁,就把整盤愛窩窩給搶過手,從容轉身進門,臨入門之前,回頭給了鳳九娘一抹很親切的微笑,「無論鳳姨給守陽做了什麼糕點,都是一份心意,做晚輩的只能接受,要不,我死去的娘親九泉之下有知,要責怪我這兒子不敬長輩,所以,就算我再不愛吃這愛窩窩,也會一顆不剩的把它們都吃掉。」

  明明就不愛吃,卻故意把東西端走,最後幾個字,他說得既緩又輕,根本就是存心要惹鳳九娘發脾氣,也存心不留給沈晚芽,只差沒擺明瞭說就算倒掉去喂狗,也絕對不會讓她知道。

  沈晚芽好不容易把嘴裡的食物吞下去,有點擔心地覦了鳳九娘一眼,果不其然,在她雖過半百,卻是風韻猶存的豔容已經是一臉火大的樣子。

  「就說這小子不可愛!跟他家二叔爺那個老傢伙一個樣子!」鳳九娘看著主子的背影消沒在門內,終於回過神來,不甘心地嚷道。

  明明就是問守陽鬧她,卻要把問延齡也跟著一起拉下水,對於鳳九娘這習慣,沈晚芽早就見怪不怪,拉住了她的手,隨著笑道:「鳳姨,你不是不知道爺的個性,不要跟他鬧,好沒處的。」

  「嗤!我還見過那小子光屁股的樣子,不怕他找我麻煩,只要他叫我鳳姨一天,就表示心裡還有我這個長輩,芽兒,咱們不怕他,今天愛窩窩被他給搶去了不打緊,明天我再做——?」

  「沈大總管,你在外面磨蹭什麼?進來!」問守陽從門內出聲打斷了鳳九娘的話,叫喚沈晚芽進去。

  「是!」聽他喚她「大總管」,她知道他完全沒打算客氣了,連忙回應了他,朝著鳳九娘說道:「晚點再跟鳳姨說,我先進去應付了!」

  「好好,快進去。」鳳九娘點點頭,雖然心裡氣得牙癢,但再不甘願也只能揮著手,要她快點進去,免得又被問守陽找麻煩。

  唉!她在心裡歎息,真是可憐了晚芽這丫頭,明明是個那麼討人喜歡的姑娘,怎麼就遇到一個沒良心的主子呢?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7 12:22 AM

第三章

  當每個人都在惋惜她遇上一個沒良心的主子時,沈晚芽會在心裡安慰自己,是因為自己八輩子沒給佛祖燒好香的關係吧!

  因為沒燒好香才會遇上壞心主子,說起來是自作孽,也怪不得別人!

  當沈晚芽走進屋裡,看見問守陽正站在鳥籠前逗玩著小八,聽見她的腳步聲,他沒有回頭,只是淡聲問道:「那天,我要你辦石秀的事情,辦得如何了?」

  「已經辦好了。」她在他的身後站定腳步,眼眉微斂,「石家已經答應要賣她,說爺的誠意夠,價錢方面好談。」

  「你是怎麼說服他的?」他回眸,饒富興味地瞅著她。

  沈晚芽頓了一頓,才娓娓開口說道:「沒錯,秀爺確實不缺銀兩,在朝廷的實力也算雄厚,要是他不肯答應做這筆交易,咱們也勉強不了他,不過,年近四十的他有一個缺憾,那就是他最寵愛的第三房小妾至今都沒有生下一子半女,所以,我給了他這些年來最想要的東西。」

  「難不成你可以給他子息嗎?」他眸光微瞇。

  「奴婢不是神仙,這一點我不能替他做主,不過,我聽說石家這些年來一直想求尊送子觀音,為了能求到那尊觀音,石秀不惜花費萬金,但是,雕觀音的相愚師父說他不得佛緣,不肯為他雕觀音,卻偏偏人家都說那位大師所雕的佛像最有靈驗,所以,這些年來,石秀沒死心,一直在想方設法。」

  問守陽抿唇不語,等她繼續破解其中的奧妙,他不以為只是送石秀一尊相愚大師所雕的觀音,就能博得石秀的歡喜,他這個人猜忌心很重,是個不容易討好的人。

  「不過,我沒送他相愚大師所雕的觀音,因為我知道,石家並非沒有相愚大師所離的觀音,跟石家做生意的相與為了討好他,已經送了幾尊觀音過去了,只是,聽說因為並非為了三夫人所雕刻,所以沒有效力,如果我要為石秀再求一尊觀音,並非難事,但所做的事情就與別人一樣了,而當我知道一個消息之後,我決定還是送石家觀音,雖然不是相愚所刻,但我向石家宣稱那是從南海求來的觀音,靈驗無比,要是不靈,只管來找問家算賬。」

  「但要是靈驗了,功勞自然也要算在問家頭上嗎?」這些話出口時,他的唇畔勾起一抹淺淺的笑痕。

  「是。」她乖順地點頭,「原來石秀收下觀音時,也是半信半疑,但是,在近一個月後,他派人來告訴奴婢,說他石秀不白收人家好處,說我想要什麼只管提出來,我便將爺的要求向他說了。」

  「你是怎麼辦到的?」

  「爺是問石家三夫人懷有身孕的事情嗎?」沈晚芽微仰的眼眸,泛動著如春水般柔斂的光芒,又道:「其實,在距今幾天之前,三夫人偷偷出府找城東的陳大夫替她把脈,因為她自覺有害喜的現象,但又怕是一場空歡喜,而我早就知道她很信任陳大夫的醫術,多年來,都在吃著陳大夫給她的求孕藥方,會定時去問診,只是也恰好,我與陳大夫有一點私交,他答應幫忙我隱瞞三夫人有孕的事實,讓我演一出送南海觀音記,然後再由他登門拜訪確診,告訴石秀他三夫人懷孕的消息,求子多年不得,石秀自然喜出望外,而好消息是在我送南海觀音之後才有的,他當然不疑有他,相信是我送的觀音有靈驗了。」

  「好一個順水推舟的送南海觀音記。」問守陽說完,冷不防地伸出手,曲起指背在為她揩拭沾在唇角的白糖粉,「真的厲害,敢問這天底下有你這位沈總管辦不到的事情嗎?」

  沈晚芽眨眨眼睛,暗抽了口冷息。

  他該不會又要交代她什麼難題了吧?

  此刻,她心跳得飛快,卻不知道是因為害怕他又丟出難題,抑或者是他的長指不經意地滑過她的唇瓣,令她心裡感到一股異樣騷動的緣故。

  老天爺!她的主子究竟有什麼企圖?

  如果沒有企圖的話,為什麼突然間對她溫柔?難不成真的要給她一個天大的麻煩,再逼她一定要解決嗎?

  一瞬間,她的心跳得更快了,抬眸盯著他的臉龐,尤其是他微抿的薄唇,深怕從那張嘴裡說出什麼可怕話語。

  「問守陽臭小子,不可愛!臭小子不可愛!」小八尖銳的叫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,「臭小子不可愛,最喜歡小總管!喜歡最喜歡!」

  「噓!不要亂說話,小心要挨罵了!」她以食指抵住唇瓣,示意鳥兒快點閉嘴,想它那句「臭小子」,應該是鳳姨的嘴裡學來的,她轉眸望著問守陽,留心他的動靜。

  原來以為要見到他不悅的臉色,沒想到他的亙古平靜,淡掃了小八一眼,嘴角還勾起一抹令她覺得詭譎的微笑。

  沈晚芽忍不住想揉揉眼睛,確定自己到底有無看錯,不過確定他不會責罵處罰小八,她也鬆了口氣。

  想來,應該是他今天與堂少爺多喝了兩杯,心情較平常來得好的緣故。

  不過,難道也是因為心情好的關係,才會不停地撫摸她的臉嗎?

  沈晚芽吞了唾液,不敢掙扎,不敢動彈,任由他的指背在頰邊遊移著,或許是因為害怕他另有企圖,她並不覺得被呵護,反倒是全身泛冷。

  「聽說,東叔當初給你簽的賣身契,到你二十歲就約滿了嗎?」他直視著她,銳利的目光直穿她瞳眸深處。

  生平,沈晚芽不怕誰的,但是,她唯獨害怕問守陽那雙淡色的眸光,或許是因為小時候被他處罰的記憶還深深殘留在腦海裡,至今無法忘去的關係。

  「是,當初義父考量到我的出路,所以,就簽到二十歲。」她垂斂美眸,不自覺地避開他的盯視。

  「那等你滿二十歲之後,有什麼打算?」

  沈晚芽愣了一愣,沒想到他會提出這個問題,深吸了口氣,才道:「回爺的話,奴婢還沒打算,畢竟義父最近身子不好,舊病纏身,如果可以的話,我就只想在他身邊伺候著。」

  「你的意思是,就算你年滿二十之後,也不會離開『宸虎園』嗎?」

  「爺要趕我離開嗎?」她抬起頭,望著他的表情透出一絲驚慌。

  問守陽沒有立刻回答她,直勾勾盯視她的眸色無比深邃,似笑,非笑,「不,你要留便留吧!」

  「嗯。」她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,卻又被他緊盯不放的視線給瞅著心慌,而且,他的手是要摸到什麼時候呢?

  雖然,她也常常被鳳姨他們摟摟抱抱,叔爺也常拍她的頰,喊她乖丫頭,義父從小沒少摸過她的頭,但是,唯有問守陽從一開始就不曾對她表現過半點疼惜,唯有壞臉色和尖酸的話沒少給過。

  還記得她剛到「宸虎園」時,他那年二十三歲,就在前一年才接下「雲揚號」的生意,人們說,他在短短一年之內,整個人就變了個樣子,不只對人冷淡苛刻,在對付完問延齡與幾位元老之後,更是變本加厲。

  叔爺常對她說,說她「來不逢時」,要是可以倒轉時光的話,真想讓她瞧瞧他這個侄孫兒以前有多麼善良仁厚、平易近人。

  他們都在猜測,是因為當初范家退婚的事情給了他太大的刺激,而范家的千金范柔藍在嫁到新夫家之後,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,聽說,在死訊傳到「宸虎園」的那日,問守陽將自己關在房裡,一整天就盯著范柔藍當年訂親時贈他的繡畫,儼然是一具行屍走肉。

  不過,也唯有這一點,才讓他們覺得他還有點人性,除此之外,他的所作所為只會教人痛恨得咬牙切齒。

  沈晚芽心想,她的主子想必是十分深愛著那位范柔藍吧!才會經過如此多年,都還未娶妻,想來是心裡還對她有著深刻的思念。

  「爺。」她小聲地開口,逐漸地加大音量,「如果你沒有事情要交代的話,就讓我出去忙吧!」

  問守陽震了一震,回神收手,轉身走開了兩步,「出去忙吧!順便把那盤愛窩窩端去吃,鳳姨替你做的,你就別太客氣了。」

  沈晚芽微愣了下,還以為他就算把那盤愛窩窩喂狗,也不會拿來賞她,想來真的是今天喝多了,所以才做出不尋常的舉動與決定吧!

  「是。」她點點頭,飛快地抄起那盤愛窩窩拔腿就跑。

  一直跑到門外,她才鬆了口氣。

  呼!真是可怕!沈晚芽丟了一顆愛窩窩進嘴裡壓驚,雖然米團的表面有些微乾了,但仍舊十分好吃。

  她一邊吃著愛窩窩,一邊往外走,感覺飛快的心跳一時片刻緩不下來,心想她沈晚芽寧願面對豺狼虎豹,也不願意再面對一次她家爺溫和的臉色,想來她真的是被欺負怕了吧!

  他待她好,她反倒不能習慣了!

  時序轉入春天,天候卻依然寒冷,正應了古人所說的「春寒料峭。」

  在京城二百里之外,有一處采鐵的礦坑,那正是屬於問家所有,已然經營了三代,年產量頗豐,一直以來給「雲揚號」賺進不少銀兩。

  雖然幾年之前,一度因為劇烈的地牛翻身造成礦坑崩塌,但是經過幾年的修繕與補強,已經逐年恢復了崩塌之前的產量。

  「小總管!」

  孟天養是統籌負責「雲揚號」採礦方面的管事,年近五十,大半輩子都待在問家做事,一直都是問守陽所仰賴信任的長輩。

  「孟叔。」沈晚芽聞聲回眸,笑著喚道。

  一身藏青色袍服的孟天養已經是兩鬢泛白,因為長年在外頭風吹雨淋,看起來已經是滿面風霜,臉上的皺紋長且深刻。

  「我剛才在後山聽說東家來了,就忙著趕過來,沒想到你也跟著一起來了!」

  孟天養呵呵地笑著,「聽說這陣子東家都要待在園子裡,你這位小總管可就有得忙了!」

  「孟叔說笑了,主子在不在,不都一樣要做事嗎?」她笑瞠了長輩一眼,很乖順的不給人留下話柄。

  「是是是!小總管說得是,東家人呢?」

  沈晚芽望向問守陽方才離去的方向,說道:「來的時候見孟叔不在,命人領著他到處去巡視一下,應該很快就回來了。」

  孟天養點點頭,笑歎了口氣,「這些年多虧有爺在,辛苦這些年,現在他總算可以鬆口氣了。」

  沈晚芽抿笑不語,靜瞅著孟天養,她聽出了他語氣之中對問守陽的疼惜,似乎在他的話裡藏著些別人所不知道的秘密。

  不過,孟天養話鋒一轉,道:「小總管,有一件事情是孟叔聽說來的,我覺得那作為不像是你的作風,所以想向你求證一下。」

  「孟叔直說無妨。」她順眉微笑。

  「我聽說你向葉大掌櫃舉薦了一位姓秦的小夥計,希望可以讓他加入『雲揚號』的商隊,可有此事?」

  「原來孟叔想說的是這個?」沈晚芽抬起眸光,直視著孟天養,「是,確有此事,秦勇是個憨厚的少年,曾經幫過我幾次忙,他與他的哥哥都是養蟋蟀的高手,孟叔應該知道,我曾經送過一隻『紅將來』給蘇家的老爺嗎?那就是秦勇兄弟所養的,那時,蘇老爺給了爺一個大大的回禮,聽說就是因為那只『紅將軍』讓蘇老爺在友人面前十分有面子的緣故。」

  「是,這件事情我也有耳聞。好吧!憑小總管的能力與為人,你所賞識的人一定也不會有問題,是孟叔多慮了。」

  「不,是孟叔細心,知道這件事情如果沒辦好,會教人以為我徇私擅權,讓我遭人非議,說到底,孟叔是在替晚芽著想。」

  孟天養點了點頭,一直以來,他就覺得眼前的晚輩很會說話,句句都能說中人的心坎,討人歡心,讓人無法討厭她。

  忽然,他們感覺地搖了下,伴隨著一陣轟隆巨響,眾人感到一陣驚疑,以為是地牛翻身,但立刻就發現不是,遠遠的,只見發出轟隆巨響的地方揚起了一陣可觀的沙塵。

  「倒坑了!倒坑了!」人們的大叫聲緊接而來。

  沈晚芽倒抽了口冷息,立刻拔腿朝著礦坑的入口處奔去,孟天養的反應遲她一步,但也隨即反應過來,跟在她的身後趕往。

  倒坑的現場依然彌漫著未定的煙塵,越靠近入口處,越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朦朧,沈晚芽一時不察,被嗆得直咳,但還是隨手捉了個人,劈頭就問:「爺人呢?他在哪裡?咳……咳咳……」

  被她捉著逼問的人一時被嚇傻了,半句話也回不上來。

  沈晚芽見他不濟事,也不想再浪費時間,回頭看著追上來的孟天養,「孟叔,快!救人要緊。」

  「是!」孟天養連忙謂派人手,將一部分人交由沈晚芽指揮,終於在半個時辰之後,眾人合力挖開了坍方的坑道,幾個人陸續被抬出來,其中一人就是昏迷不醒的問守陽。

  沈晚芽挑好了一塊比較柔軟的草地,示意幾名大漢將他放下,她跪到他的身側,試探他的呼吸與心跳都很正常之後,才鬆喘了口氣,取出手巾為他擦掉蒙上臉的沙塵。

  「爺?爺!」她俯首在他的頰邊迭聲地喚道。

  終於在不知道第幾聲呼喚之後,問守陽緩緩睜開眼睛,看見她鼻尖沾了抹灰的臉蛋,冷不防地,他伸出一隻長臂,將她給按進懷裡,琥眸緊閉著,彷彿想要就此抱著她一生一世不肯放開了。

  沈晚芽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,就連一旁的孟天養也感到困惑,與一旁的人面面相覷了眼。

  「爺?」沈晚芽不知所措地喊道,扭著身子想要掙脫,卻沒想到他的臂膀就像是焊死的鋼鐵般,完全撼動不了分毫。

  她忍不住紅了臉,以往也曾與男人笑著摟摟抱抱過,但她從沒當過一回事,可是此刻被問守陽緊緊地抱住,屬於男人的強悍力道,以及從硬實胸膛透出的熾熱溫度,讓她雙頰泛紅,就像是被熱氣給熏烤般。

  「爺,是奴婢,是奴婢啊!」她急忙出聲提醒他,要讓他知道自己此刻所抱的人是她。

  想來,他是一時被落石砸昏了頭,將她當成范柔藍了!

  在「宸虎園」上上下下,無人不知,無人不曉范柔藍之於她主子的重要性,那女子雖然死了,但在這男人心裡圈了塊禁地,誰也擅碰不得。

  終於,她一連喚了幾聲,才將他給喚回神來,見他悠然地睜開眼睛,閃爍的目光好半晌才在她的臉上定住。

  「啊!」他淡眸緩眨了下,一臉的漫不經心,「是你啊!」

  話才說完,他已經鬆開了長臂,將她釋放。

  沈晚芽輕籲了口氣,聽他的語氣,看來是真的將她當成了范柔藍,只是不知怎地,原來緊箝住自己的力道忽然消失,竟教她有一絲失落。

  她覺得不是滋味,因為她是沈晚芽,絕對不是他的范柔藍。

  不過,問守陽的力氣比她想像中強悍有力,如果不是他肯自動放手的話,她怕是如何也掙不開身,說不定被他揉斷骨頭都有可能。

  這時,問守陽撐起手臂就要坐起身,卻被她伸手按住,「請爺不要輕舉妄動,雖然你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,難保沒被落石砸傷了頭。」

  問守陽抬眸靜瞅著她,視線從她按住他的纖腕上,往上瞟到她的臉蛋,停駐在她眼眉之間的擔憂。

  「是啊!東家,小總管說得對,你就聽她的話,先躺著別動。」站在一旁的孟天養緊接在她後頭勸說道。

  「孟叔,麻煩你去張羅一下,去吩咐找大夫,再派幾名壯漢抬爺回礦場的憩館,等大夫確診之後再說。」

  「你們一搭一唱的夠了嗎?」

  問守陽略冷的嗓音有些不太客氣,對他們感到無奈,大掌握住沈晚芽的手腕,將它從他的胸前挪開,坐直起身,掃視他們二人,「你們說了半天,怎麼不問問我有沒有被砸到頭呢?」

  「你……沒有嗎?」沈晚芽眨了眨美眸,似乎不太能肯定他所說的話,畢竟,要不是他的頭被砸昏了,也不會將她當成范柔藍一把抱住啊!

  「我沒有。」他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,放開她的皓白的手腕,站起身轉頭對孟天養問道:「孟叔,兄弟們都沒事吧?」

  「謝東家關心,這次的坍方算起來不是太嚴重,只有兩個弟兄的傷勢比較嚴重之外,其他的人都只受了點輕傷,已經簡單包紮,就等大夫前來。」

  「嗯。」問守陽點頭,「今天原來我是想來與你商討關於擴大冷鐵產量的事,不過看起來現在不是提這件事情的好時機,等孟叔處理完礦場這裡發生的事情之後,我們找個時間再談吧!」

  「好,謝東家寬諒。」孟天養笑著點頭。

  「走吧!回去了。」這句話他是向沈晚芽說的,他走了兩步,忽然定住了腳步,讓跟隨上來的沈晚芽差點撞上他的寬厚的背。

  沈晚芽及時地煞住,沒讓自己撞上他,想他究竟又打算要做什麼?

  問守陽頓了一頓,淡淡回眸,對她說道:「不要再老是奴婢奴婢的自稱,你是問守的總管,再自稱奴婢,是存心要教人笑話嗎?」

  沈晚芽眨了眨美眸,低頭順眉回道:「是,奴……晚芽一時改不過口,以後知道了。」

  「嗯。」他冷哼了聲,回頭繼續提起腳步離去。

  沈晚芽望著他高大的背影,忍不住籲了口氣,想他做什麼要吹毛求疵,反正她義父病好了之後,取回總管之位,她還是要回去當她的大丫鬟,到時候她還不是要自稱奴婢?

  她吐了吐嫩舌,在他背後做了個鬼臉。

  「你在磨蹭什麼?跟上來!」問守陽驀然停下腳步,回頭眸色不善地瞪了她一眼。

  「是!」她嚇了大跳,想他應該沒見到她的鬼臉吧!

  這時,她才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,竟然已經不知不覺被拉開了百尺之遙,她拔腿追上他,原以為他會停著等她趕上,沒想到她才一抬腳,他大爺就已經回頭往前走,直到上馬車之前,一整路讓她追得十分辛苦。

  唉!他就多等她幾步路,是會怎樣嗎?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7 12:25 AM

第四章

  深夜,一彎銀月如鉤,靜謐地掛在暗色的天邊。

  在這初更時分,明明應該已經寂靜無聲的京城郊野,卻傳來天籟般的絲竹樂聲,幾幢大約都是兩層樓高的雅築臨湖畔而建,湖面上還泛著幾搜畫舫,人們飲酒作樂,美麗的女子們吟笑相陪。

  而絲竹奏樂的聲音,是從主樓裡傳出來的,現在大多數來尋芳的客人都坐在主樓裡,有人坐在大廳,而身份比較尊貴特殊的客人,則被安排在二樓的雅房裡,打開臨著開井的窗戶,可以將樓下的動靜俯瞰得一清二楚。

  在南面最大間的雅房之中,在座的客人都是商場上叫得出名號的響叮噹人物,而這場盛會的主人家是唐桂清老太爺,在生意場上,他的人面一向廣闊,所以,即使是天下第一皇商鷹揚天,以及「京盛堂」的當家雷宸飛,都還是要賣他三分薄面,出席了這場盛宴,只是短暫露了面,便藉口離去了。

  而向守陽即便不論身份,在情分上,也是唐老太爺最中意的晚輩,自然也被相邀前來共襄盛事。

  只是原本應該是只有男人才來的青樓勾院,沈晚芽竟然也來了,就站在主子的身邊侍候,雖然靜立不語,但是一身月白色的衣裳,外罩湖綠色的襯襖半臂,宛若水仙般出塵挺立的姿態,還是引起在場爺兒們的注目與觀賞。

  她身為何家的總管,一般不陪著主子出席這種場合,而是由歸家陪著,但是,今天是唐桂清特別指名,要問守陽一定要攜上家裡的小總管,要不,他老頭兒可要翻臉不認人。

  此刻,樓下傳來眾人的叫好聲,他們正欣賞著一群美豔的胡姬們跳舞,而這些正在跳舞的胡姬們,正是現在京城青樓裡最炙手可熱的寵兒,她們大多有著一頭如黃金般的髮絲,眼珠子的顏色是宛若寶石般的藍色或綠色,雖然在肌膚的細嫩度上不若中原女子,但是肌白若雪,透出花瓣般的紅潤。

  不過,幾間樓上的雅房雖然臨天井的窗都是開著的,卻沒有傳出叫好聲,似乎在裡頭的男人們對於美色當前,反應都是十分淡定。

  那當然是因為他們來此,並非是為了欣賞美色,而是應了唐桂清所開設的賭局而來,幾間雅房裡,分別賭著骨牌、馬吊,以及擲骰子,要論風雅的話,有人則選了雙陸棋與圍棋。

  人們的目的不在於贏多少,因為所賭的籌碼甚至於不是銀兩,而是春天即將要盛開的姚黃魏紫牡丹植株,實在是因為唐桂清麾下養了一批厲害的高手,能與這些高手過招,教好勝的男人們蠢蠢欲動,欲罷不能。

  沈晚芽所站的位置臨窗,能將樓下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,對於男人們的對話,她既插上不嘴,也不能過問,只能閉上嘴,不時地瞧望著樓下正跳著胡旋之舞的胡姬,欣賞她們美妙的舞姿打發這難捱無聊的時光。

  「沈小總管。」唐桂清冷不防的開口喚她,略顯清躍的老臉上,帶著慈藹的呵笑。

  聞喚,沈晚芽立刻不著痕跡的把眼光挪回唐老太爺臉上,「是,晚芽在這兒聽老爺子吩咐呢!」

  「你瞧樓下那些胡姬們樣子好看嗎?」

  「老太爺這話,應該是要問在場的爺兒們吧?怎麼問起晚芽來了!」她吟吟輕笑,試圖把話題從身上轉開。

  說完,她斂眸瞅了坐在手畔的主子一眼,見他只是淡淡地抬起頭,與她相視了一眼,唇側勾起似有若無的淺笑,回過頭,不打算幫她。

  雖然沈晚芽沒寄望她的爺會好心幫忙,但見他那副完全打算隔岸觀火的態度,心裡還是忍不住有一點火大。

  「問他們做什麼呢?」唐桂清呵呵笑道:「男人瞧女人,是憑著顆色心,哪有女人瞧女人來得細心呢?」

  沈晚芽轉念一想,微頓了下,才開口道:「是啊!是要細心沒錯,如果不細心瞧的話,又要怎麼挑剔呢?總歸都是女人家嘛!」

  她巧笑倩兮,明明暗指著自己同樣是女人,當然會嫉妒美女,但是,由她的嘴裡說出來,卻只覺得輕鬆逗趣,不失詼諧。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

  唐桂清與在場幾個男人都笑了,而問守陽依舊只懸著唇畔那抹淺笑,再抬起眸望著她,眼底多了抹深思。

  「好好好,你這丫頭真得我心,不過,我聽說你不只會說一些金毛胡人的話,還會讀蒙文,說突厥以及回紇人的話,這可是真的?」

  「只是略懂一些罷了!不知怎麼被人傳著傳著,我會的一些雕蟲小技竟然成了一樁神話了!」她眸光柔斂地掃視了在場眾人一眼,「各位應該都知道昭武九姓吧?」

  在場的人都是商場上的大擘,沒有不知道的道理,唐桂清點頭,回道:「當然知道,誰不知道九姓胡人是做生意的高手,他們的足跡遍佈大江南北,這些年看起來好像隱沒了,可是,知情的人都知道,有很多知名的商號,都是透過他們的金援扶植起來的,他們只是不出面而已。」

  「是。」她笑著點頭,「其實晚芽能夠通曉蒙古、突厥,以及回紇人的語言與文字,不過就是一次因緣際會發現,他們的文字都是取自九姓胡人的文字,再加以變通而已,知道這個脈絡之後,學起來就簡單了。」

  「好!很好!」唐桂清忍不住激賞拍手,「小總管,老夫一向都覺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,但你不一樣,記著,要是我那賢侄沒能善待你,儘管來唐家,老爺子我絕對不會虧待你。」

  「太爺,您說這話,晚芽不好回啊!」她故意看了問守陽一眼,露出為難又埋怨的笑,惹得眾人莞爾不已。

  唐桂清轉頭看作壁上觀的問守陽,「賢侄,那你怎麼說?」

  沒想到老人家將矛頭轉到他頭上,問守陽先是勾起一抹淺笑,抬起眸來直視著存心要鬧他的長輩道:「都聽見太爺說這種話了,侄兒我哪敢不善待她呢?如今我的『宸虎園』要少了她這位小總管,可要天下大亂呢!」

  沈晚芽微愣了下,沒想到問守陽會說出這種話,這或許已經是這男人一直以來,所能夠說出對她最好的贊許了。

  她斂眸看著他,正好對上他抬頭投來的視線,好半晌,他們誰也沒挪開目光,只是靜瞅著彼此。

  唐桂清沉吟不語,瞅著他們主僕二人,活到他這一把年紀了,雖是老眼昏花,但有些別人瞧不見的東西,他卻是能夠看得一清二楚。

  依他看來,這二人之間存在著比他們想像中更深的羈絆,遠勝過於男女之間的情愫,也絕對不僅只於他們自以為的主僕關係而已。

  他泛起微笑,若說他這行將就木的老人還有什麼心願,那絕不會是希望已經成窩的兒孫們再多添幾個,而是在他有生之年,能否見到他生平唯一欣賞的女子與他疼愛的世侄之間開花結果呢?

  如若不能,那他們之間,又會是什麼結局呢?

  這時,樓下大堂傳來了一陣騷動,一道老人的聲音往二樓這裡傳過來,「唐老爺子,你的老朋友來了!在的話就答我一聲,別讓我瞎打人!」

  沈晚芽轉眸往樓下望去,見到一群人浩浩蕩蕩進來,其中為首的人是一名身穿著藏青色袍服的老人,年紀看來比唐老太爺小了十來歲,明明已經是頭髮盡白,但是福態的臉上卻是一片紅光,就連皺紋也沒見到幾條。

  她與問守陽交換了個眼色,沒立刻開口,卻見他頷首,想來他光聽聲音就知道來人是誰。

  這位老者在商場上的來頭不小,與南海的海商鳳家的淵源甚深,一般而言,鳳家雖然在海上稱霸,但是當家鳳熾不會親自出面,在中原內地的交易,都是由這位元陶朱爺全權代理他發言。

  「哈哈哈!」唐桂清聞言大笑了起來,讓人攙扶起身,往窗邊走去,朝著樓下大喊道:「陶朱,快上來,我說的那個厲害丫頭就在這兒,棋局也讓人給備好了,就等你來。」

  「好好好。」陶朱爺加緊了腳步,走上了通往二樓的階梯。

  這時,唐桂清轉頭望向問守陽,笑道:「其實,我要賢侄把你家的小總管一道帶過來,就是要讓陶朱大開眼界,沒讓他親眼見識小總管的一手好棋,他還當我是在跟他吹牛皮,如何?不介意太爺我借你家小總管一用吧?」

  「既然我人都給太爺帶來了,就任由太爺處置吧!」問守陽微笑,比出了一個「請」的手勢。

  「好,做人夠乾脆!」唐桂清笑著牽過沈晚芽的手,就像是慈祥的長輩牽著晚輩走向隔門,立刻就有僕從為他們打開門板。「小總管,我和陶朱是從年輕鬥到大的棋友,他一直不服氣我說你有多厲害,嚷著要見識你的功夫,如何?陶朱今天指名要跟你鬥圍棋,你沒問題吧?」

  「上了架的鴨子,還能有回頭的餘地嗎?」她明媚的眨眨眼。

  「哈哈哈……」唐桂清被逗得大笑,這時陶朱爺從另外一邊的隔門進來,見到沈晚芽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嫩丫頭,不由得愣了一下。

  他往後擺擺手,示意一干隨從不要跟上來,一個人走到她的面前,打量了一圈之後,才朝著唐桂清嘖笑道:「老爺子,我真的不敢相信,這個黃毛丫頭真的是你說的高手?」

  「陶朱爺不信的話,不妨試試。」沈晚芽噙笑回道。

  「丫頭,我可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了,難道你不怕嗎?」陶朱爺呵呵笑道,一雙老練的目光瞅著她,也同時注意到站在她與唐桂清身後約莫十尺開外的問守陽,他雙手抱胸,倚在門旁,閒淡的目光似乎在等著看好戲。

  「未戰先懼,仗還能打嗎?」沈晚芽微聳了下纖肩,笑著搖頭。

  「好,不怕最好。」陶朱爺笑著半推半拉著她就座,活了一大把年紀,卻高興得像孩子,畢竟能夠遇上可以較勁的高手,是人生一大樂事。

  這時唐桂清屏開了眾人的攙扶,拄著龍頭拐杖走到問守陽的身邊,與他一起遠觀陶朱公與沈晚芽的棋賽。

  「人家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,可是沈家的丫頭就是跟別人不一樣。」唐桂清開口,對著晚輩談心,「跟她說過話之後,再看到我家那些婆娘們就覺得煩悶,因為她們都不若她有趣靈活,守陽,看在咱們兩家多年的交情上,你老實對太爺說,你真的對沈家的丫頭沒有丁點打算嗎?」

  問守陽微微抬起下頷,勾起一抹淺笑,半斂的眼眸直視著正在與陶朱公對奕的女子,見她雖然只是一介女流,卻能夠悠游於男人之間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一舉一動之間,說不盡的明媚動人。

  「守陽,怎麼不回太爺的話?」唐桂清臉色微沉,開口喚道。

  「太爺希望我對她做什麼打算呢?」問守陽笑著反問,眸底閃過一抹感到煩膩的陰沉,「晚輩知道太爺對她的賞識之情,但她終究是問家的小總管,是問家的人,所以,無論我對她有任何打算,都不需要對誰做出交代。」

  對於他冷淡的回答,唐桂清沒有生氣,反倒是呵呵笑了,「好,你不需要給太爺回答,但是,記著千萬不能傷害她,要不,太爺可是要不客氣了!」

  說她是問家的人?

  不回答沒打算,只說有打算也不必交代?

  呵,有年輕人這句話,想來他老頭子是不需要太擔心了。

  從那一晚之後,「宸虎園」就多了一位常客。

  那就是陶朱爺。

  雖然,那一夜的棋局,最後是兩人合局平手,勉強讓陶朱爺保住了臉面,但是,從那之後,他跟唐桂清一樣,迷上了與沈晚芽對奕的暢然快意,所以只要讓他找到一點芝麻蒜皮大的理由,他都能來「宸虎園」晃上一圈。

  今年入春以來,雖然稱不上溫暖,但是極少下雪,園子裡的梅花已經都是怒放生香,但是沈晚芽沒有風花雪月的心情,因為她必須張羅問守陽出門的事宜,每年的三月是雲南大理最熱鬧的時候,大江南北各地的生意人都會齊聚前往,宛如慶典般熱鬧,所以又被稱為「三月節」。

  在忙了一整天之後,沈晚芽回到她所居住的小院,位置就與義父的居所比鄰,一直以來,她每天早晚都會去向義父請安,不過她看天地已晚,怕他老人家已經睡下了,決定明天再過去。

  她回到寢房,關上門之後,終於忍不住一天的疲憊,用手替自己揉著肩膀,這時,她覺得屋子裡不夠暖和,走到火盆前,打算再加上幾塊炭,卻沒想到打開炭盒,看見裡頭竟然只剩下兩塊菊炭。

  一瞬間,她喪氣的垂下雙肩,苦笑道:「萱香這丫頭,去睡之前也不檢查一下炭盒,眼下就只剩這兩塊炭,教我怎麼撐整個晚上呢?」

  她回頭看著床炕,忍不住歎了一聲,想到前兩天她才吩咐可以停止燒地龍,所以現在炕也是冷的,她覺得既沒轍又無奈,只好把最後兩塊菊炭加進火盆裡,心想等這兩塊炭燒完時她也應該把被窩睡暖了,最多就是早上起床時會比較難捱一點而已。

  說也奇怪,每年到了春天,她反而更覺得畏寒,就算屋子裡是暖和的,她睡覺時還是會忍不住打哆嗦。

  為了不浪費火盆裡散發出來的溫暖,她以最快的速度更衣上床,裹上了被褥,緊緊地將自己揪成一團。

  大概是今天真的忙壞了,以為會很難入睡,沒想到一會兒就沉入夢鄉。

  只是,她的意識沉入了黑暗,又慢慢地浮了上來。

  在睡夢中,她開始覺得不安穩,覺得寒冷。

  即便將自己蜷成了一團,寒意卻還是不斷地從腳底湧上來,她緊緊地捉住被褥,不自禁地打哆嗦。

  這種感覺她似曾相識,那是埋在她記憶深處,在她以為早就已經忘掉的角落裡存在的惡夢,這瞬間,她彷彿又是是兒時的沈晚芽,無法克制不斷竄上心頭的冰冷與無助。

  半夢半醒之間,她彷彿穿梭時光,回到了她剛來「宸虎園」的時候。

  對了,那一天也是乍暖還寒的春日,白晝時,還是風光明媚的晴日,入了夜,卻吹起了比冬天還寒冷的風。

  而她,因為要替一名被客人兒子戲弄的婢女打抱不平,所以使計讓他被眾人嘲笑,這事傳到問守陽的耳裡,他大為光火,罰她跪在祠堂前的廊簷下,被命令沒有他的允許,誰也不許讓她起來。

  好冷,地好硬。

  她的膝蓋跪得好痛,就像要碎掉一樣。

  就算是拼了命地輪流揉著,卻還是無濟於事。

  冷風呼呼地吹著,明明已經是入春了,卻還是十分寒冷。

  她抬起頭,仰望著因皎潔而顯得分外冰冷的銀月,痛苦抿住已經乾澀不已的雙唇,不讓自己因為痛苦和寒冷而呻吟出聲。

  這時,她聽見了有腳步聲,轉頭看見義父前來的身影,她笑了。

  猜想應該是她的主子終於發了好心,肯讓她起來了。

  但是,當她看清楚義父的表情之後,一瞬間,笑容就像冰塊般凍住了她的唇,生硬得教她覺得痛。

  他攢著眉,朝她這個方向望過來時,臉上是滿滿的歉意。

  看來,她的爺終究沒打算輕易饒過她!

  她忍住了失落的心情,差點忍不住幾乎快要壓眶而出的淚水。

  義父將帶在手裡的襖子覆到她的肩上,陪著在她的身邊坐下來,告訴她說不能讓她起來,至少可以讓她穿暖一點。

  然後,義父出乎意料地開口,說他在老家有親戚,可以把她送過去。

  但是他的提議立刻就被她給拒絕了。

  不走!芽兒不走!求義父不要趕我離開,不要!從今以後我會努力,一定不會再惹爺不開心,絕對不會了!

  聽了她的話,他歎了口氣,搖搖頭。

  義父就怕你樣樣事情都做好了,爺還是看不慣你啊!爺雖然不比以往溫和,可是,我也沒見過他罰誰比罰你更狠心啊!

  她的爺對她不好的事情,早就已經是人盡皆知了。

  打從她進『宸虎園』的第一天開始,他就瞧她不順眼,同樣做錯了事情,罰她的狠勁是別人的數倍,起初,她會不服氣朝他叫囂,說他不公平,但她很快就知道這樣的做法,是在給自己討更多苦頭吃。

  捱得住的!看是要打要跪,還是要我三天不吃不喝都可以,只要爺不趕我出「宸虎園」,那些就都是小事,只求義父以後別再為芽兒求情,我怕連累了您,心裡會過意不去。

  她拉住義父的手,笑著搖搖頭,看見他聽完她的話之後,老臉上一時露出又急又氣的神情。

  丫頭,我怎麼可能不替你說話呢?難道要我眼睜睜看你--她用著無比堅定的嗓音,打斷了義父的話,「請您看著就好了!芽兒說過會爭氣,就一定會做給您看,我一定會做到讓爺滿意,不會再讓他罰了。」

  啊啊!好大的口氣!

  半夢半醒這間,沈晚芽覺得當時的自己好天真,愚蠢得近乎可笑。

  如今再想來,真覺得自己當時的膽量大得嚇人。

  可是,她想知道這些年,她做得好嗎?

  人人都在誇她是萬能的小總管,唯有他,沒有過一句像樣的誇獎。

  難道,在他的眼裡,她還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嗎?

  還有哪裡不夠好嗎?

  每次,當他跟著人家一起喊她「萬能的小總管」時,她總覺得他不是稱讚,而是故意在諷刺。

  好冷。

  睡夢之中,她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抱住自己,蜷起了雙腿,但是一雙冰冷的腳丫子卻是無論如何都溫暖不起來。

  好冷……誰來幫幫她?她真的覺得好冷,好冷……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7 12:29 AM

第五章

  終於,開始覺得有了一點暖意。

  沈晚芽不知道身子究竟是何時才開始覺得溫暖,雖然雙手雙腳的指尖都仍舊還泛著點冰涼,但是,因為不再有被冰凍的寒意折騰,她終於能夠入睡,沉沉的,就像是被包裹在甜美而安穩的黑暗之中。

  她耽溺其中,不願輕易醒來。

  但是,隨著室內的光線越來越強烈,她還是悠悠地醒轉過來,迷蒙地睜開美眸,注意到在一片光亮之中,有著一大片的陰影。

  她眨了眨眼,好半晌才定睛看清那一片陰影,有著人的五官,以及高大的身軀線條,在背著光的陰暗之中,一雙琥珀色的眼眸顯得灼亮無比。

  「爺!」

  沈晚芽的神智在一瞬間驚醒,她揪住被褥彈坐起身,不自覺地後退,直到背硬生生地撞上牆上停住,「你怎麼會在……在這裡?」

  說完,她慌張地看清楚四周的陳置,這個地方確實是她的寢房沒錯啊!

  那他為什麼會在她的房裡?

  問守陽微偏了下臉龐,淡挑起眉梢,笑著注視她的一舉一動,覺得她的反應非常有趣,「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?」

  她咬著唇,看了看大亮的天色,不敢猜測,只好搖頭。

  「我在書房等你過來問安,等了快一個時辰,你知道嗎?」他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,輕描淡寫得教人頭皮發麻。

  對,沈晚芽現在就是覺得頭皮發麻,捉住被褥的手心沁著冷汗,她勉強鎮靜地看著她的爺,心裡卻忍不住泛過一絲慌顫。

  「對不起,我今天睡晚了,請爺恕罪。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下床請罪,還是繼續揪著被褥遮掩一身睡亂的白色睡衣。

  沈晚芽從未想過,自己竟然會有一天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情在掙扎,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不知道該說是起晚的自己,還是擅闖她寢房的他!

  此刻,問守陽的眼神十分平淡,彷彿就算看見只穿一襲深衣的她,也不會覺得介意,「我看你睡覺的樣子很奇特,像只蝦子,一隻被凍僵的蝦子。」

  她咬咬唇,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,總覺得他這說法,對於他問守陽一貫的作風而言,已經是很仁慈厚道了,因為,就算他說她像是一隻死掉的蝦子,她也不會覺得太訝異。

  「難怪我覺得哪裡不對勁,你的房裡為何如此寒冷?」說完,他的目光瞟向了一旁的火盆,見盆裡都是灰燼,根本就沒有半點火光。

  他回過頭看著她,沉聲問道:「是哪個人負責打理你住的小院?」

  沈晚芽見他的臉色,知道他是要追究,連忙道:「是我以為這兩日天候就會回暖,吩咐他們減少在我房裡備炭,卻忘了這兩天園子的地龍已經不燒火暖炕了,沒想到昨天突然又回寒,說到底,都是我太自恃了,等會兒我就請他們再給我搬些炭進來存放,請爺別掛心。」

  「你要我相信,一切都是因為你的緣故嗎?」問守陽冷笑了聲,「你這個人很奇怪,冬天不見你怕冷,反而到了春天才見你畏寒,難道,伺候你的奴才會不知道這一點?」

  沈晚芽愣了愣,沒想到他竟然曉得她這個老毛病?

  「他們知道,就只是可以再機靈一點而已。」每次在與他說話時,她的心裡就要鬧忐忑。

  她最討厭他說話老是喜歡不清不楚,老是要人家猜測他的意思,猜對也就算了,要是猜錯了就要自怨倒楣,乖乖認罰。

  「我不跟你辯這個,反正你身為總管,沒把手下管好,就是你的錯。」他聳了聳寬肩,語氣冷淡帶嘲。

  「是,請爺恕罪。」她垂斂雙眸,順勢應承下來。

  對於她不著痕跡的逆來順受,問守陽有半晌的沉靜,才又開口道:「是誰教你的?我不以為你待在東叔身邊,能夠有機會學到一身精妙的賭術,唐家的太爺告訴我,他對你印象深刻,是因為他曾經問過你,在諸多的賭術之中,你會什麼?你的回答竟然是,唯有馬吊的功夫不太到家,幾門棋術裡,唯有雙陸棋不太在行,其餘的,都略知一二,你是這麼回答的吧?」

  「是。」她點點頭,思忖了下,接著又說道,「可是我沒有告訴老太爺實話,其實雙陸棋我也在行,只是如果說不得不好的話,即便是故意輸給老人家,也不會被指說是諂媚迎合。」

  「就像你與陶朱爺的棋局嗎?」在當中也用了心機。

  「是,陶朱爺的棋藝十分厲害,可是,在那場面上,我輸了會丟爺的面子,但我贏了便是不給老人家面子,思前想後,我決定讓棋局打和,那晚我故意先說那盤棋是誰也贏不了了,可是,只要夠細心的高手一看,就知道還能有解,但對我而言,無論輸贏,都不若和局來得周全。」

  而她當然不會給任何人機會把棋盤瞧清楚,所以在逼得陶朱公也願意以和局收場之時,她假借一時手滑,把整個棋給撒翻了。

  也就因為她是一個心思無比細密的人,問守陽才會不相信她是因為一時的欠慮,而讓自己在這房裡捱凍一整晚。

  「是誰?」他沉聲問道。

  沈晚芽直視著他銳利的雙眸,知道自己可以即時扯出謊言瞞騙他,但是,就怕被他看出一點紕漏,她就要大難臨頭了。

  「在隨義父來到『宸虎園』之前,我曾經被一戶姓秦的人家收留過,所有的棋藝和賭術,都是秦老爺爺教我的,他年輕時走闖大江南北,有過不少見識,甚至於將畢生所學所聞譜寫成書,只是後來與人結仇,晚年時,祖孫三人只能在京城裡最破舊的胡同裡相依為命,我遇見他們時,秦老爺爺已經生病了,可是他與我一見如故,所以在臨死之前,把一身絕學都教給我,這些年來,我只是反覆研究他所譜寫的書冊,悟出了不少精髓,再加以運用而已。」

  「那他的兩個孫子呢?現在也與你在一起嗎?」他微挑起眉梢,笑瞅著她,這個問題問得看似莫名,卻也合情理,因為應該傳家的書冊在她手裡,沒道理她現在是孤身一人。

  當初,東福帶她來『宸虎園』時,說她是孤苦無依的隻身一人,需要有個可以收留她的地方,而她為了要取回他被偷的錢袋,被棲身的大雜院裡的人給打得遍體鱗傷,已經無法再回去了,於情於理,他無法置她於不顧,所以央求主子可以破例收留她。

  畢竟要進『宸虎園』,要講究身家的清白,以及可供追朔的來歷,而沈晚芽卻是兩者之中任一個都提不出證明來。

  可是,當初那個來歷不明的小女孩,如今竟然成了『宸虎園』赫赫有名的小總管,真是可謂不簡單。

  而在這『不簡單』的背後,是否另有隱情呢?

  這一點,就是問守陽此刻想要追究清楚的真相。

  「失散了。」沈晚芽以半帶著哀淒的口吻,說著從剛才到現在為止,唯一的謊言,「秦爺爺走後,我們想去投靠親戚,在路途中遇見了大水,把我們給沖散了,我想他們如果平安無事的話,說不定會回到京城,卻沒想到……從此以後我沒再見過他們兩個人了。」

  當初,她決定由自己一個人先混進『宸虎園』,是因為怕東福認出秦勇兄弟就是偷他錢袋的賊子,而且,她一個小丫頭比較容易讓人覺得孤單可憐,不會教人設防,如果再多一對兄弟,只怕要進問家,就不太簡單了!

  在她說話的同時,蜷在被褥之中的腳丫忍不住微微地瑟縮了下,像是被這悲傷的往事給揪得十分難受。

  「是嗎?」他的語氣依舊是淡得教人頭皮發麻的輕冷,「我知道了,既然是令人傷心的過往,就別掛在心上,把他們忘了吧!」

  說完,他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她,看見她一頭長髮宛若絲緞般迤邐雙肩,身子大半被包裹在被褥之中,只有胸前一小片肌膚從錯開的深衣襟領之間坦露出來,雖然只是小小的一塊白淨剔透,卻顯得分外誘人。

  沈晚芽注意到他的視線,不自覺地伸手揪住領子,縮起雙肩,確定自己不再有半點裸露。

  但是即便如此,她的雙頰與耳朵還是忍不住泛起潮紅,讓她忍不住又撥出一隻手,掩住了一邊發燙的臉頰,但是才一摸到臉,她就後悔了。

  該死!她在心裡責罵自己,這樣不就擺明瞭在告訴他,說她正覺得很困窘,被他盯得很不好意思嗎?

  她的反應惹得問守陽笑了,他的笑聲雖低沉卻放肆,沒再說半句話,笑著掉頭走出門去。

  沈晚芽盯著他的背影,直到再也聽不見他的笑聲,才把頭埋進被褥裡,失控地大叫出聲。

  「啊啊啊啊--」

  該死!該死!他那麼愛笑,乾脆笑死算了啦!

  三月,是雲南大理最熱鬧的時節,在這個月份裡,大江南北各大商號都會趕往大理,就為取得最好的商貨。

  今天,是問守陽率領的商隊要出發前往大理的日子,一大早,『宸虎園』裡裡外外都是一片忙碌的景象,每回在商隊要出發之前,會由東家設宴,款待要隨行的弟兄們,預祝這一路平安順利。

  而這回當然也不例外,每當這時,沈晚芽就會比平常忙碌,不過,因為有一直以來的規矩可循,所以只要照辦就好,也不需要特別費心。

  見一切打點妥當,沈晚芽從設宴的正院退出來,想趁著這一段空檔歇口氣,但是,要等到問守陽的商隊出發之後,她才能得到真正的清閒。

  「芽兒姐!」

  她聽見了一道熟悉的男人嗓音,說是男人,或許該說是男孩,畢竟秦勇今年才不過十七歲,雖然四肢和身軀都已經有著屬於男人的硬朗,可是,就只有那張圓潤的臉龐,還是未脫大男孩的稚氣。

  「小勇。」

  沈晚芽沒意料會在園子裡見到他,心裡有些訝異,不過眼下無人,再加上今天園子裡人多紊亂,就算多他一個也無妨,她也就寬了心,笑著看他一臉靦腆地走到她面前。

  「芽兒姐,之前你說那個蘇老爺還想再要一隻我和哥哥養的蟋蟀,我今天給你帶來了。」他打開攢著雙手,交給她一隻以細竹編織的懷籠,裡頭傳來蟋蟀悅耳的叫聲。

  「嗯。」沈晚芽笑著將懷籠接過手,「真是辛苦你了,還要跑這一趟,謝謝小勇,回去也替我謝謝震哥。」

  「姐姐自己跟他說,震哥也來了。」秦勇退開了兩步,一名比他瘦實的男子從廊柱後走出來,「本來是他要來的,是我硬纏著他一起來,芽兒姐就不知道他多凶,路上一直在罵我是只跟屁蟲。」

  秦震一腳從他的屁股踢下去,把他踢得哇哇叫,「哭哭啼啼說要跟,這不是跟屁蟲是什麼?」

  「就你可以來看芽兒姐,我就不行嗎?」秦勇捂著屁股,一臉委屈叫道。

  沈晚芽被他們逗笑了,從小到大,他們兄弟兩人就很會吵鬧,總是哥哥秦震在欺負弟弟,可是,如果秦勇受了誰欺負,他這個哥哥又會變成最強悍的守護者,幫弟弟討回公道。

  「不要再鬼叫了,沒看見芽兒在笑了嗎?」秦震說完,又補給弟弟一個響頭,一把捉住他的領子,不客氣地將他往後一扔。

  「震哥。」沈晚芽停住笑,沒轍地歎了口氣,「你們老是這樣吵吵鬧鬧的,難道就不怕你們爺爺泉下有知要跺腳生氣嗎?」

  不同於秦勇的憨厚老實,秦震的頭腦得到爺爺真傳,一向就十分聰明,身長雖與弟弟差不多,但是比較瘦削結實,再加一張臉龐長得俊俏,所以在女人的脂粉堆裡很吃得開。

  「那老頭子有什麼好不滿意的?我今天來就是要來問你,可不可以想個辦法,讓咱們兄弟告假,出城去給他掃掃墳,拜個香火和果子?」

  「是了,再過幾天就是秦爺爺的忌辰了。」沈晚芽點點頭,「這不難辦,回頭我覓個事由,讓葉大掌櫃命你們去跑腿辦事,把事情辦好之後,就出城一趟,切記快去快回,不過,像這種為先人掃墳的事,就算不來找我,我想葉大掌櫃是個明理人,只要你們向他提起,他會肯准的。」

  「還不都是震哥想見芽兒姐,才會--啊!不要打啦!」秦勇機靈地躲開兄長的拳頭,一眨眼就跑得遠遠的。

  沈晚芽看著秦震,注意到他的耳根子有些泛紅,悶咳了聲,強作鎮定地對她說道:「你不要聽他胡說八道啦!我只是聽說你最近被東家給欺負得很慘,想來看看你的狀況而已,我知道,只要東家待在園子裡沒出門,你的日子就一定過得不太好。」

  聞言,她微愣了下,旋即失笑出聲:「我沒事,是真的,想來這回是他手下留情了,也說不定是我真的變百毒不侵了,總之,這次我是真的沒有被他故意刁難,信我,真的沒有。」

  說完,她抿著淺笑,眸底泛過去時抹深思,其實,秦震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,在這『宸虎園』裡,誰都知道只要有問守陽在,她就沒好日子過。

  他可以想到一堆法子折騰她,在她還是個小丫鬟時,他曾經要她剝一大簍子的赤小豆,剝完了還要按照豆子的大小分缽,還記得她辛辛苦苦分了一整天,結果被他挑出在大豆子裡有一顆小豆子,他把所有的豆子又全部倒成一堆,要她重新再分,這當然只是他「豐功偉業」之中的一件而已。

  在她不容易熬成大丫鬟,手下有幾個小丫鬟聽她差遣時,日子卻更難捱了,因為,他會把幾小丫鬟犯的錯全怪到她的頭上,當然身為她們的指導者,她是責無旁貸,可是,每次她們弄砸一件事,事無大小,他都會要她一個人把事情獨力辦好,不能假他人之手,而且,那天晚上她還要到他書房裡去罰站,去當磨墨丫鬟,聽他的冷言教訓。

  不過,他肯開口說話倒還算好的,就怕他大爺冷著臉不吭聲,偶爾抬頭與她相視兩無言,才更教她站立難安。

  但是,他只罰她跪過一次,就只有在祠堂前的那一夜而已,在那之後,他給的最大懲罰,不過就只有讓她面壁思過,與偶爾捱頓餓而已。

  如今,她是小總管了,難免偶爾還要挨頓冷嘲熱諷,可是沒再被罰過站,也沒再捱過餓,大概是礙於她的總管身份,再被責罰,總是不好看吧!

  秦震盯著她似乎想到了有趣的事,而忍不住泛出的微笑,不太高興地撇了撇嘴角,「我早知道會讓你這麼辛苦,就不要聽你的話,不要去替你偷東總管的錢袋,還要把你打個半死。」

  聞言,沈晚芽的目光一瞬間沉了下來,「我們不是約好再也不提起那件事情的嗎?震哥,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麼?」

  「我--」秦震一向就最怕惹她生氣,早先,他在心裡將她當妹子,可是,如今他不想只是再當她的兄長,看著她成天圍著那個問守陽團團轉,為那男人做牛做馬,他就滿心不是滋味。

  沈晚芽緊抿嫩唇,盯著他略顯得無措與慌張的眼睛,在他們相交的目光之下,那一日的光景彷彿仍舊歷歷在目。

  打下去!我要你們用盡吃奶的力氣打我,誰也不准手下留情!

  她對著他們兩兄弟喊道,表情十分堅定,因為她必須找個出路,替他們三人打個可以落腳的去處!

  要不,他們幾個都還只是孩子,最大的秦震還不到十三歲,而她剛滿十二歲,最小的秦勇不過才十歲而已,就算靠著秦老頭傳授給他們的幾門賭術,沒後臺沒靠山,再加上兩兄弟要躲仇家,再好也不過就是一輩子偷拐搶騙過日子,只要不留神出了差錯,他們便要吃不完兜著走了!

  所以她必須賭!

  就算最後的結果是輸,總好過一次也沒嘗試就放棄。

  不行啊!芽兒,咱們下不了手,要是不小心把你打得內傷,還是把骨頭給打斷了怎麼辦/?

  秦勇急得哭了出來,拉著她的袖子,不停地搖頭。

  打斷了最好!這樣更能夠取信於那位老人家,快打!

  她把一根棍子交到秦震的手裡,他幾次都將它給扔了,對她大叫說打死他也絕對不會動手打她!

  把眼睛閉上,就當成不是我。

  她最後一次撿起棍子,交到他的手裡,朝他露出一抹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,輕軟的嗓音裡,有著三分誘哄。

  終於,當第一棍落到她身上時,她感到痛徹心扉,在她滿身是傷,捉著錢袋要回去找當初還不是她義父的東福時,不經意地回眸一瞥,看見了他們兩兄弟哭得就像是自己挨打般淒慘狼狽。

  「震哥,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聽你提起這件往事,可以嗎?」她直勾勾地盯著他,想要得到他肯定的答覆,因為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地步,她不想要冒任何一絲風險。

  在她的心裡,當然也不只是為了自己在打算,秦家兄弟在她眼裡,是再交心不過的好友兼家人,她比誰都熟悉他們的個性與特質,這些日子,她心裡對他們的將來也都已經有了打算與安排。

  秦勇的個性憨厚單純,一向最聽她的話,所以她不擔心,如今,她就怕個性聰明卻不馴的秦勇會壞事,她要給他找一個可以歷練身手與性格的地方,而就在不久之前,她已經找到了對他而言最好的去處,現在就等時機成熟,再向他開口而已。

  秦震聽見她半帶誘哄規勸的口吻,忍不住一時怒火上心,「怎麼?你現在是拿小總管的威權來壓我嗎?放心,我絕對不會去對任何人說你當初是如何用盡心機,不惜傷害自己也要接近東總管!反正你現在是鼎鼎大名的小總管,就算說了誰會相信我呢?」

  他像是吃了火藥般的怒氣,讓沈晚芽感到微微的詫異,此刻,在他們之間彌漫著一股像是搖撼不動的沉重。

  而打破這股沉重感的,是問守陽輕冷的嗓音。

  「如果說,我堅持想知道呢?這位小兄弟可以試著說服我看看,說不準,我會信你也不一定。」

  沈晚芽與秦震兄弟三人不約而同地轉頭,看見問守陽從門牆之後走出來,他的唇畔噙著冷笑,眸底卻是一抹與笑容完全不吻合的冰冷。

  他聽見了!

  他們剛才所說的話,他聽見了!

  一瞬間,沈晚芽感覺就像被人兜頭淋了冷水,令她從頭頂到腳尖都徹底地透出了冷意!

  該死!該死!她在心裡不斷地咒罵著自己,想盡了辦法要說些話,而不是像個木頭一樣僵硬得不能動彈。

  她和秦震的對話,他究竟聽見了多少?沈晚芽望著他那雙琥珀色的深眸,見到了自己倒映在他眸底的蒼白臉容,她感覺自己就像是踩在薄冰上,而此刻在她的耳邊,可以清楚地聽見冰層碎裂的聲音。

  「這位小兄弟不肯說是嗎?」問守陽看著臉色慘白,緊抿住嘴巴沒打算再開口的秦震,「那沒關係,我可以問我們家的小總管,說不定,她可以給我更好的答案。」

  聞言,沈晚芽看著他投來的冷冽的目光,心底又是一陣泛涼。

  「跟我走。」問守陽冷冷地開口,說完,不等她回應,轉身大步離去。

  「不,不要去!」

  秦震箭步上前拉住她的手,擔心她要受罰,此刻,在他的臉上早就不見戾氣與不馴,而是就像是一個普通的二十歲少年,充滿了不安與擔憂。

  問守陽聽見他的話,定下腳步,冷冷的回眸,目光停留在秦震握著她的手掌上,一瞬間的冷冽,寒得像是萬年不化的冰塊。

  「放開我,震哥,我不能不去。」說完,沈晚芽用了點力氣,才掙開他的掌握,跟隨在問守陽的身後離開。

  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,臨去之前,她聽見秦震喊她的名字,忍不住回眸望了他一眼,在這位兒時玩伴的臉上看見了滿滿的自責與擔憂。

  她想要像從前一樣安慰他說一切有她在,不會有問題的,但是,最終她只能選擇靜默地跟著問守陽離去。

  因為,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,或許她連自保都做不到,哪裡還顧得上別人呢?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7 12:36 AM

第六章

  屋子裡的靜寂,就像是一張滿弦的弓,只要稍微的輕舉妄動,那繃在弦上的利箭,就會射穿她的心臟。

  沈晚牙屏住氣息,看著站在她面前的男人,在那張峻挺的臉龐上看見了覆冰般的陰霾,一雙琥珀色的眼眸,冷得再沒有一丁點溫度。

  從她還是個孩子時,就看慣了他不高興的臉色,可是如果可以的話,她還是想要奪門而出,因為眼前的他,令她打從心底覺得害怕,從前令她覺得可恨可憎的問守陽與之相較起來,竟顯得得和藹可親了。

  「無話可說呢?」他輕冷的嗓音宛如一記鞭子般,直甩向她,「所以,當年你那一身傷,原來是出於自己人的傑作嗎?」

  沈晚芽斂下眸光,對他所說的話概不承認,也不否認。

  「把頭抬起來,看著我。」他低喝了聲,看見她雖然不情願,但還是抬起螓首,與他視線平齊。

  「東叔知道嗎?」話落,問守陽走到她面前,大掌扣住了她纖細的頸項,以拇指抬起她的下頷,逼她抬起頭與他俯瞰的眸光相視,「回答我,東叔知道當年的偷盜事件原來是你一手策劃的嗎?」

  如果東福知情卻替她隱匿,那就形同共犯,對於他這個主子而言,已經是最大的背叛!

  沈晚芽從他的眼神猜到了他的想法,連忙反駁道:「義父不知道,爺可以去告訴他無妨,只要你不怕傷了他老人家的心,不怕他的病情更加惡化,你就直說了無妨。」

  「你以為我會怕你的威脅嗎?」他狠狠瞇細了眸。

  「這不是威脅,是實話!義父在問家當了幾十年的差,對問家向來是忠心不二,如果爺覺得讓他在這風燭之年可以承受莫大打擊,而您心裡不會對他感到任何歉疚,那我也無話可說。」她以兩手捉住他箍扣的大掌,就像是小雞在反抗著老鷹一般,無法撼動分毫。「對,我是騙了義父,但是,這些年來待在他老人家身邊,我不曾再對他玩過任何把戲,所以我自問於心無愧。」

  因為用了好大的力氣,對他而言卻是不痛不癢,她氣惱地叫了聲,抬眸恨恨地瞪著他睥睨的雙眼,覺得自己在他的手裡,就像是一隻螻蟻般,他只需要再多用一點力氣,便可以將她給捏死。

  完了!沈晚芽看著他望穿不透的眸色,心裡就只能想到這兩個字。

  多年來的處心積慮,細心的經營,以及她所有努力,都要在這一刻全部化為泡影了!

  但她沒有開口討饒,反而是微微地昂起下頷,在問守陽的面前表現出不卑不亢的骨氣。

  如果,最終的結局只能是一無所有的話,那她至少要輸得不狼狽。

  多可笑呵!這些年來,她在他的面前聽話得近乎卑微,卻在最後一刻才想到要挺直腰桿,不在他面前認輸,這算什麼呢?

  「剛才那兩個少年,就是你那天所說的秦家兄弟是不?他們明明與你在一起,為什麼要騙我說失散了?」他低沉的嗓音依舊是一貫的輕冷,「沈總管,你究竟還有多少謊言,來『宸虎園』究竟有什麼目的?說話!」

  「一切都是我的決定,與他們二人無關,你想罰便罰我,即便是要殺要剮,我都沒有半句怨言。」

  「到了這種時候,你還想護著他們?」他挑起眉梢,明顯可見不悅。

  「你不懂的,是不?」她睜圓美眸,直勾勾地瞪著他,「像你這樣的人,才接手當家大權,就急著把叔爺的權力給架空,把他趕到『澄心堂』當個閒人,他老人家口口聲聲說也好,反正自己喜歡做紙,可是,那是他在給你這個晚輩做面子,對於你用那種手段對付他,令他有多傷心,你知道嗎?像你這樣不顧至親感受的人,怕是不懂我現在的心情吧!」

  「別把叔爺扯進來,現在是我在問你話。」他低吼。

  她被他陰沉的怒氣駭了一跳,卻猶強作鎮靜道:「爺不必生氣,我只是懂得舉一反三而已,如果爺不喜歡聽,那就當做我沒說過,請爺開口吧!沈晚芽敢作敢當,就請看在義父一生為問家盡忠效勞的份上,在他的面前,能給個不傷害老人家的說法。」

  沈晚芽想義父一旦知道自己當初是被她使計欺騙,會不會覺得這些年來對她的疼愛,都只是枉費與徒勞而已呢?

  聞言,問守陽冷笑了聲:「你這個人真是可怕,該說你聰明還是狡猾呢?我為什麼要替你隱瞞東叔?你是不想傷害他,還是不想傷害自己在他心裡的乖女兒形象呢?」

  是了!沈晚芽知道自己最痛恨她的爺哪一點了,他總是可以毫不留情,一針見血地往人心裡最脆弱的地方予以攻擊,她瞪著他,看見他眼裡的咄咄逼人,卻也在那層堅硬的防護之下,看見了一抹彷彿被踩中了痛處的惱火。

  「放手……」

  她不想再繼續與他爭執下去,用力地掙扎,想要掙脫他的掌握,卻因為久久掙脫不開,反倒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個在鬧脾氣的小孩。

  沈晚芽無法克制自己想要掙脫他的慌張,因為他的眼神教她覺得心虛,也同時覺得可怕!

  「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!」他以身為男人的強勢力量制伏著她,卻在這時見她痛苦地擰起眉心。

  「放手!你弄痛我了……」她的臉色蒼白,一副可憐見的模樣。

  問守陽定住不動,眸光直視著她低著頭,微微瑟縮了下,似乎真的被他捉得很痛,他想,要是可以做到的話,她現在大概會想要插翅從他的身邊飛逃離開吧!這一瞬間,他眼眸深沉幾不透光。

  沈晚芽感覺到他的靜止,以為他決定要放開她了,抬起頭覷他,就在這同時,他一掌扣住了她的反腦勺,俯首吻住了她的唇。

  他在幹什麼?

  沈晚芽美眸圓睜,好半晌回不過神來,感覺他的唇悍然地壓迫著她的,一時之間,竟然弄不明白他究竟在對她做什麼?

  或者該說,她不明白……為什麼?

  她一瞬間的疑惑與不安,讓他得以趁機以舌尖撬開她的牙關,更深一步地吮吻著她的唇,近似壓迫的碾揉力道,讓她感到出血疼痛。

  「唔……」她用力推他,卻覺得他硬實的胸膛就像是一堵無法撼動的鐵牆,強悍地抵著她的身子。

  當他的唇離開她的時,她喘息著,昂起嬌顏瞪視他,好半晌說不出話來,依舊不住地掙扎,嘴裡發出的聲音比起喊叫,更像是嗚咽。

  問守陽無視於她的掙扎,長臂一撈,攬住她纖細的腰肢,將她給拋到臥榻上,沒給她逃脫的機會,高大的身軀幾乎是立即壓制住她。

  「你究竟想要做什麼……?」她的嗓音不自主地輕顫,不曾見過他如此狂熱的眼神,就像是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。

 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,眨眼間又再次吻上她,這一次的力道和緩了些,但仍舊透著無法抵抗的強悍,沒允許她有反抗的餘地。

  「不……要!」

 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才能說出這兩個字,但絲毫沒有讓他收斂,在掙扎與忙亂之中,她甚至於不能記清楚他究竟對自己做了什麼,直到她的身子感到無法抗拒的入侵,瞬間被撐扯開來的疼痛,就像被人在身體劃上了一刀,伴隨著疼痛而淌出鮮血。

  沈晚芽驀然睜圓美眸,不敢置信自己所感覺到的熾熱,那不屬於她的一部分,此刻卻是千真萬確地在她身子裡存在著,明明在她溫熱的身子裡,卻仍舊教她感覺灸熱得像火在灼燒一樣。

  「不……不是真的!」她搖搖頭,拒絕相信正在發生的一切,卻無法阻止事情繼續進行。

  她眼底湧動著淚光,迎上他暗不見底的眼眸,下一刻就被他大掌扣住腦勺,吻住了唇,他試了幾次,終於成功地撬開她的牙關,交纏著她柔軟的舌頭,在片刻的停頓之後,開始一次次地侵入與撤出。

  一次次,就像要在她的身子裡烙下最深的印記,總是完全地沒入,而她在推打了他胸膛幾下,終於確知無法阻止得了他之後,她嗚咽了聲,徹底地放棄了自己,被他無情強悍地捲入男人與女人的交纏,再不抵抗。

  寂靜的空氣之中,彌漫著沈晚芽未曾相熟過的曖昧氣味,那味道一部分屬於他,而交揉其中的另一部分,則是她的。

  沈晚芽手裡緊揪著一件男人的外袍,覆住自己赤裸的嬌軀,蜷縮在臥榻上最角落的位置,袍服上可以嗅聞到他的氣味,但她不能在意,因為,這是她能捉到最靠近自己,能夠覆體的衣衫,而且,何止是衣服呢?此刻,她甚至於可以在自己的身上感覺到他留下的氣味,她的全身都泛著疼痛,就連身子裡最深處的地方,被撕扯開來的感覺依舊十分鮮明。

  驀地,房裡的另一端傳來東西磕碰的聲響,令她不由自主地輕顫了下,但是,卻沒有抬眸望向出聲的地方,依舊寂靜地躺著。

  是他!是問守陽,是才剛奪走了她清白的男人。

  在完事之後,他從她的身邊離開,過了一會兒又回來,但是,她卻不想看他,自始至終,她只是靜靜地蜷成一團,半斂的美眸之中有著困惑與茫然,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看待眼前的事。

  她想,或許應該要哭鬧才對,哭鬧著要他對自己負責,可是,比起哭鬧,她更覺得生氣與憤怒。

  比起他奪了她清白的身子,她更生氣這整件事情發生的經過與方式,沈晚芽緊咬住唇,把自己都給咬痛了。

  這時,問守陽回到長榻前,冷不防地伸手拉起她緊揪住的袍服,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她一跳,她飛快地坐起身,背抵著牆,將袍子給按在身上,尤其是雙腿之間的私密之地,對著他搖搖頭,這一刻,就只差沒有開口求他不要再勉強她做任何事。

  「你流血了,還有……總之,我只是要幫你擦掉沾在身上的東西。」他的話裡有隱晦,但卻沒改變他要執行的意志,他強硬地扳開她的手,撩開衣袍的遮掩,坦露出一雙修細的玉腿。

  「別……」他拿著沾濕的絹巾探入她的雙腿之間,她被他的舉動嚇了大跳,急忙忙地要按住他的手,嬌顏透出一片灑倒胭脂般的紅。

  「不要動。」

  他挪開她伸來的手,繼續為她擦拭腿間乾涸的處子血痕,在她雪白的肌膚上,還印著被他捏弄出來的瘀痕,斑斑駁駁的,眼下顏色還顯得嫣紅,到了明日,只怕會成為一片觸目驚心的青紫。

  一瞬間,他琥珀色的眼眸顯得十分深沉,可以見到一絲懊惱。

  沈晚芽沉靜了下來,一動也不動地,只是瞅視著他,心想他露出懊惱的表情,是因為感到罪惡嗎?

  他的心,可會為強佔她的清白,感到一絲一毫的愧疚嗎?

 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靜默,就像是冰凍的空氣般,沒有流動,教人感到窒息,而他替她擦拭的動作,卻是出乎意外的溫柔。

  驀地,歸安的聲音從外面傳來,由遠而近,「爺,您在屋裡嗎?大夥兒都準備好,出發的吉時已經到了!」

  「站在門外,不要進來。」問守陽朝著門外大吼了聲,話落,他回頭看著沈晚芽,卻見她這時候別開了臉蛋。

  「看著我。」他以大掌扳住她的後頸,扳過她的臉蛋,逼她正視他銳利的眸光,「聽著,等我回來,知道嗎?」

  沈晚芽緊抿嫩唇,不願意回答他這個問題,掙扎著想要擺脫掉他的掌控,卻一再地被他給揪扯回來,被迫正視他。

  「你聽見了嗎?」他渾厚的嗓音透出不容挑戰的權威。

  她瞪著他,眼眶泛起一圈薄紅,最後,她深吸了口氣,點了點頭,在這同時也別開了目光,不願在這個時候看見他的臉。

  問守陽默然地注視了她半晌,最後把手裡沾血的絹巾擱在一旁的幾案上,一語不發地放手,從她面前離開。

  沈晚芽回過頭,看著幾上的絹巾一眼,然後看見他走進內室,出來時已經穿套上另一件玄色外袍,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掩上的門扉之間。

  這時,她聽見門外歸安又說道:「大夥兒都在找小總管,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,爺要不要吩咐多派些人去找?」

  「不必了,她又不是三歲孩子,還需要勞人擔心嗎?」明明是在說著謊言,但是,問守陽冷冽的嗓音卻沒有絲毫起伏。

  他們的聲音隨著腳步的遠去而消逝,門內,沈晚芽環抱住弓起的雙腿,把小巧的下頷抵在膝蓋之間,想著剛才問守陽回答歸安的話,覺得諷刺又好笑,明明是他自個兒把人給藏起來,竟然還說她又不是三歲孩子,要讓人操心。

  她的嘴角泛起一道似笑的淺痕,卻忍不住心底一陣酸楚。

  在今天之前,她一直覺得問守陽待她從不心軟,但是,現在較之起來,先前的一切種種,竟顯得微不足道了。

  她想,從今以後,她才真的算是「百毒不侵」了吧!

  因為就連她的身子,僅有的清白都教他給奪去了,她究意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?她不怕,卻無法克制不住自己的悲傷。

  因為,一切再也回不了頭了!

  在『宸虎園』裡,並不是每個下人都能夠擁有獨立起居的院落,鳳九娘分到了一個小院,因為她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,但是在她的小院裡,同時也住了幾名年輕的丫頭,是她自個兒要求,因為就近可以照顧訓練。

  而另一個例外,則是東福與沈晚芽,因為東福孤家寡人一個,並不需要自個兒的院落,所以老主人在提起時,他總是推辭,說跟大夥兒住在一個院子裡比較熱鬧,一直到收了沈晚芽為義女,才終於住進安排給他的「蘋秀院」裡,在這院子裡栽了兩棵蘋果樹,白色的蘋花會從春天開到夏天,秋天的時候,枝頭上就會結出大又飽滿的蘋果。

  如今,又是蘋花初開的時候,沈晚芽回到小院,神情顯得有些恍惚茫然,風乍吹起,白色的蘋果花瓣隨風漫天飛舞。

  「義父。」

  她走進東福的寢房,明明屋外是風光明媚的,可是,這些日子她義父的病情加重,被吩咐吹不得風,門窗都加了厚實的氈毯,不過適度保留了一點空間,所以屋子裡還算通風,此時她暗自慶倖光線並不充足,才可以讓義父不能發現她臉色與神情的異樣。

  東福纏綿病榻,已經好些日子起不了身,見到她進來,笑著招招手,示意她到床邊來,「怎麼了?芽丫頭,一臉悶悶不樂的樣子,誰欺負你了?」

  這一瞬間,在沈晚芽的腦海裡浮現了問守陽嚴峻的臉龐,但她卻搖搖頭,坐在床前的踩凳上,把臉蛋擱在交疊的手臂上,笑道:「沒有人欺負芽兒,不過就是有點累了,想來找義父撒撒嬌。」

  「乖孩子,義父早就告訴過你了,不要凡事都勉強自己一定要做到最好,累壞了身子對你沒好處的。」

  「嗯,以後不會了,謝義父關心。」

  「聽說爺今天出門了?」

  「嗯,不及時出發的話,就怕趕不上大理的行程。」沈晚芽不想在這個時候提起問守陽,可是說也諷刺,她與義父二人都是問家的奴僕,在他們平時的對話之中,有大半都是繞著主子在打轉,眼前當然也不會例外。

  東福點點頭,笑歎道:「你做得很好,有你在爺身邊,義父很放心,我知道你聰明伶俐,可是沒想到你能做得那麼出色,沒想到你真的能兌現在祠堂前所發下的誓言,你還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嗎?」

  沈晚芽點點頭,「記得,那一晚的事情,無論經過多少年,在芽兒心裡都像是昨日才剛發生過一樣。」

  怎麼可能忘記呢?那一天,她的爺狠心讓她跪到了隔日早上,直到清晨的霧氣漸漸消散,她不知道何時跪到昏沉了過去,是他冷淡的嗓音喚醒她。

  你可以起來了!

  即便有義父半夜裡送來的襖子穿在身上,經過一夜冷風凍露,她還是冷得蜷成一團,聽見他渾厚的嗓音,她抬起頭看著他,那一刻,他原本就高大頎長的身軀,在她的眼裡看起來就像是一座無法撼動的大山。

  而在他的身後,跟著義父和幾名奴僕,鳳姨和叔爺則是前一晚就被人給看住,因為問守陽下令誰也不許來幫她說情,更別想私自放她起來。

  終於得到他的釋放命令,她當然一刻也不想多跪下去,可是,她低頭看了自己的雙腿,早就已經因為久跪而失去了知覺。

  怎麼?還想繼續跪下去嗎?很好,我可以成全你,沒關係。

  說完,他冷笑了聲,似乎真的有此打算。

  我起來!我要起來!

  她驚慌地喊叫,用雙手撐著地板,才勉強讓雙腿挪動了下,她顫顫巍巍地起身,樣子就像是一隻初生的小羊兒,每多挪動一下,她的腿就發出疼痛,就在她整個人都要站起來時,忽然一個腳軟,讓她整個人跌趴到地上。

  還記得,就跌在他的腳跟前,他一雙沾染著晨間露水的靴履就映入她的眼簾,卻是一動也不動。

  那一跤跌得她渾身沒有一處不在疼痛,但是,問守陽不允許任何人扶她,沉冷的嗓音喊住了要跑過來扶她的義父,他要她自個兒爬起來,她忘不掉他眼裡如冰的寒意,凍得她骨子裡跟著顫慄起來。

  誰也不許扶她,讓她自己站起來。

  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,讓她光是聽著,都覺得被他的話給砸痛了,她再不怕痛,勉強自己站在他的面前,就算兩隻腳都在發抖,她也絕對不會在他的面前倒下第二次!

  「義父,你說,這些年芽兒做得好嗎?」

  「好,當然好,如果你做得不夠好,怎麼會被稱為是萬能的小總管呢?」

  「那為什麼……為什麼……?」一連說了兩次「為什麼」,但是,後頭的話卻是無論如何也接續不下去。

  因為,她明白自己就算問了,也不會得到想要的答案。

  她想要的答案,除了她的爺以外,誰也答不了她。

  從那天之後,她決定要讓自己變得很好,好得讓他再也無法挑剔。

  但是,他就是有本事找她麻煩,挑她錯處。

  原本,她想是因為自己仍舊做得不夠好,但或許,她根本就不是做錯了事情才惹他生氣。

  也或許,她並不是做得不夠好,而是她就算做得再好,也不能換得他對她一丁點的仁慈。

  她轉開眸,明明前方什麼都沒有,卻像了出了神似地,目光變得非常遙遠,眼底有著一層淡淡的迷蒙,像是悲傷,像是困惑,而真正的心情竟然連她自己都無法弄清楚。

  東福可以看得出來他的義女今天的情況很不對勁,可是,只要她不肯開口說清楚,他也就不追問原因。

  因為,他曾經答應她不過問,也絕不袒護,這麼多年來,就看著她憑自己的聰明與努力,獲得了眾人的賞識與肯定。

  最後,他只是伸出手掌摸著她的頭,見她轉回眸光,義父女兩人相視一笑,這些年來,她跟在他的身邊學做事,從來就沒有不細心勤快的時候,而他這個一貫被說是嚴正不阿的大總管,竟為了她而有私心,想盡辦法給她找師傅,不管是琴琪書畫也好,還是她希望能夠學一些胡人們的話,只要他能替她辦到的,他就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給她。

  就算是對待親生的女兒,也不過如此了吧!

  這個想法,讓他覺得安慰,因為他沒有娶妻生子,沒想到在晚年竟然有機會可以嘗撫養女兒的滋味,算得上是老天爺給他最大的賞賜。

  這時,門外傳來一道男人的嗓音,擾醒了他們父女二人的目光交流,「東總管,千日來給你問脈了。」

  「姬大夫,快進來。」東福對外回答道。

  走進屋裡的是一名約莫二十出頭,面容清俊的男子,姬千日年方廿五,以年紀而言,他看似歷練不夠,可是,他從五歲開始就隨著父親到處行醫,見識無數,近兩年才在京城落腳,在城南的胡同裡開了間小醫館。

  姬千日沒料想見到沈晚芽也在,他頷首打了聲招呼,「沒想到小總管人也在這裡,我剛到時,就聽人說小總管鬧失蹤了,才想過來見東總管時,不知道該如何對老人家提起,這不好了,我不必傷神了。」

  「我不過就是想要靜一靜,是他們太大驚小怪了。」回小院時,她特地避開有人走動的地方,想回來稍做整理,才不會教人發現她不對勁的地方。

  雖然室內的光線不太充足,可是姬千日不比東福,畢竟是年輕人,眼力自然也好,再加上身為醫者,可以明顯得感覺到沈晚芽的模樣與平日不同,他更是沒有忽略掉她白皙頸膚之下,印著幾抹紅瘀。

  沈晚芽注意到他的視線,下意識地伸手掩覆著脖子,「姬大夫,你在看什麼?我義父還在等你診脈呢!」

  「好,我先診脈,回頭再跟小總管說問脈的結果,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說話呢?」姬千日微笑,話中有話。

  「我想不太方便。」沈晚芽知道他想說的並非是義父的病情,想也不想,就回絕道:「如果診脈之後,義父的病情沒有改變,那就請姬大夫先回去,改日我再找你談,可以嗎?」

  姬千日頓了一頓,「那當然好,我就先請脈了。」

  「大夫請。」沈晚芽退讓了兩步,讓他過去,看著他給義父把脈問診。

  她站在一旁注視著,表面上十分平靜,可是心裡卻知道自己根本就是站立難安,總覺得自己就算什麼都不說,也會被人瞧出端倪,讓人看出來她已經不是昨日的沈晚芽。

  終於,她再也沉不住氣,說了聲:「請恕告退。」轉身匆忙地離開。

  在她的身後,東福很明顯的靜默了半晌,對著姬千日問道:「她今天很不對勁,是不?」

  姬千日微笑斂目,收回診脈的手,「東總管不要多心,或許是小總管今天心情違和,沒什麼大礙,請東總管不要擔憂,以免拖累了病情,今天總管的脈象平穩,顯是有好轉的跡象,一會兒見到小總管,我會對她說的。」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7 12:41 AM

第七章

  在走出「蘋秀院」之後,沈晚芽的心裡是茫然的,她的腳步不自覺地往南院走去,還未到院門口,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。

  是辛夷花的香氣。

  她知道,這味道就像印記般,烙在她的心裡未曾淡去。

  沈晚芽順著香氣走到院子裡,「宸虎園」的占地很廣,經過三代主子耗斥重金的修建,園子裡的假山流水,以及各種花卉都是一絕,幾乎到了一年四季都有花可賞的地步。

  若說,北院的勝出之處,是冬天的紅梅,那在這南院,就以每年春天的辛夷花為絕色,在這院子裡的辛夷大多都是淡紅紫色的,但其中一株最大的辛夷開的卻是白花,盛開時像載雪似的,散發出令人心醉的香氣。

  她忘不掉在剛到「宸虎園」的那年,第一次看見這棵白辛夷花的那日,在她的心裡不敢置信,雖然人們都說花草哪來的分別,但是,她卻覺得這棵花白辛夷長得就跟沈家院裡的那棵一模一樣。

  以前,她還在家時,每年的辛夷花開,她與娘親就會很忙碌,她娘說辛夷全株都是藥,開的花可以拿來浸香膏,從她有記憶以來,每年的春天,她就會在花下跑來跑去,幫著娘親摘花朵。

  因為她不過是個孩子,身長還不高,總是只能構到位置開得最低的花朵,總是一下子就摘完她觸手可及的部分,嚷著要人拿梯子過來給她。

  但娘親一直沒允她爬梯,直到她十歲那年,娘才第一次點頭答應,讓她可以上梯去摘高處的花朵。

  就唯有那一次,她摘到的花朵,比娘親摘的還多!

  往後卻是想摘,也摘不到了!

  芽兒啊!去了人家家裡頭,要乖乖聽話,知道嗎?

  還記得她要被送到青城的前一晚,娘親到她房裡陪著睡覺,她倚靠坐著,把自己給抱在懷裡,彷彿她還是沒長大的三歲孩子。

  知道!可是娘也要快點去青城接芽兒回來,一定不能忘記喔!

  她像只貓兒般膩在娘親的懷抱裡,童稚的嗓音軟軟的,因為從小就被爹娘捧在掌心裡疼愛,所以,完全是一副未知世事的童真。

  怎麼能忘呢?你可是爹娘最寶貝的小芽兒,咱們的心頭肉啊!

  娘親拍著她,輕哼著小曲兒,拍哄著要她入睡。

  那……芽兒到底要在青城待多久呢?

  她的聲音已經有著濃倦的睡意,娘親柔軟的身子以及辛夷花芳馥的味道,讓她覺得舒服而且溫暖,為了貪取這份溫暖,她寧可自己慢慢長大,才可以一直當個在娘親懷裡撒嬌的娃兒。

  最多就幾個月,你相信娘的話,絕對不會超過半年。

  那時候的她,已經倦懶地閉上眼睛,所以沒見到在娘親眼底泛動的淚光,只覺得嗓音裡有一瞬間的遲疑哽咽。

  那……明年春天院子裡辛夷花開的時候,芽兒就能回來了嗎?

  她想在辛夷花開之前趕回家,明年,她還是要摘比娘親更多的花朵。

  當然可以,到時候你爹的身子應該就已經大好了,說不定,他能跟著我一起去把你接回來,你可要好好等著,不許亂跑,知道嗎?

  娘親的雙手在說完最後一句話時,緊了一緊,幾乎把她給抱痛了。

  知道!芽兒一定乖乖,一定不亂跑。

  沈晚芽昂起嬌顏,緩慢地合上美眸,任由辛夷花的香氣充斥在她的氣息之間,熟悉的氣味讓兒時的記憶宛如潮水般不斷地湧上。

  從那一天過後,都經過快十年了吧!那年,在沈家老院裡盛開的辛夷花,早已經謝落化做污泥了,而她,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沈晚芽。

  回不去了!

  再也,回不去了!

  人們說:「雲揚號」是個知名的老字型大小,幾代經商必定是累積巨富,身為問家的子孫,就算是躺著好吃懶做,也可以三代錦衣玉食,吃穿無虞。

  「雲揚號」麾下的幾支商隊,經年南來北往,已經深知「與時逐」以及「動觀時變」的道理,何時該到何地買進何物,何時又該賣出,對於他們做這種長途買賣的商家而言,是件與身家性命相關的大事,只要沒掌握好時機,該進不進,該出不出,就會失去賺錢的機會,甚至於會落得傾家蕩產的地步。

  所以,一支商隊從出發到歸家,中途會經過幾次買賣,因為熟知萬貨之情,賣貴買賤,流而通之,貿而遷之,加快了手中資金的周轉,在買賣之中獲得更豐厚的利益。

  從小,問守陽就被教導要嫺熟這些道理,身為問家的子孫在吃穿用度上,確實比常人豐盛奢侈,可是,他們要過的日子,並不比平常人輕鬆。

  問守陽帶領著隊伍出發已過了兩日,一路上他心神不定,明明人已經在途中,卻像是把某個部分掉在「宸虎園」,忘記帶出門了。

  這些年,他將總號的調度交給了葉蓮舟與陳敬理二人,選擇親自出門做買賣,在經商的旅途之中增長見識與鍛煉手腕,更是為了強大「雲揚號」南北各地商賣的連結強度,此舉事關緊要,不得不為。

  他一向很清楚自己的所做所為,也從不為任何人及任何事情耽誤了該辦的事情,可是,此刻在他的腦海之中,卻是不斷地浮現沈晚芽強忍住眼淚,恨恨地瞅著他的表情。

  雖然,他勉強她答應要等自己回「宸虎園」,可是,他沒有把握她不會擅自離開,光憑他對她所做的事情,她有很好的理由逃離。

  如果,她現在已經離開「宸虎園」了呢?

  一瞬間,他擰起眉心,臉上的陰霾幾乎到了化不開的地步。

  「東家,有事嗎?」

  策馬跟隨在他身旁的副手張玉見主子的神情益發地陰沉,心上吊了一吊,還是決定過來出聲關切。

  原本沉聚在問守陽心裡的糾結,被張玉的聲音一個喚破,讓他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,調馬回頭,對張玉交代道:「這一路就勞你多擔待了,你帶他們繼續往前,別等我。」

  話才說完,他已經策馬往來時路奔去,飛快的馬蹄揚起了一路煙塵。

  「小總管人呢?她在哪裡?把她叫來,我要見她。」

  問守陽日夜兼程,一回到「宸虎園」,立刻引起奴僕們的騷動,他揪住一名趕上來迎接的小廝,急聲地吩咐道。

  小廝被主子嚴肅的表情給駭了一跳,一時之間答不上來,問守陽低咒了聲,把人給放開,長腿一刻也不停地往裡頭邁去。

  這一刻,他無法抑制住內心的忐忑不安,就深怕原來小廝那一瞬的停頓,是想要告訴他沈晚芽不見蹤影。

  所以,當一抹湖綠色的纖細身影映入他眼簾之時,最初的一刻,他的內心竟然是不敢置信的,胸口被一陣烘熱給充實了。

  沈晚芽站在大堂的天井中,召了幾名管事與大丫鬟交代這兩日該辦的事情,沒注意到問守陽一路引來的騷動,直到她面前的人也發現了不對勁。

  「爺?」沈晚芽低叫了聲,不信所見地眨了眨美眸。

  還不等她反應過來,向守陽已經箭步上前,一把揪住她的皓白的手腕,當著眾人的面將她拉走。

  沈晚芽半晌回不過神,既驚又疑地看著他冷峻的側臉,勉強自己跟上他開闊的大步。

  在他們的身後,大夥兒都是遲疑交加,面面相覷了半晌,這時,一直都是沈晚芽身旁最親近的丫鬟萱香見情況不對,趕忙著跑去通知鳳九娘。

  問守陽將她揪進書房,反手將門關上,伸出一雙長臂,將她給圍困在門板與他之間,斂瞅著她的目光,很明顯地鬆了口氣。

  「你沒走。」

  沈晚芽的反應很平靜,卻不知道該將他這句話當成是肯定或問句,她抿唇靜默了半晌,才道:「爺怎麼會在這裡,不是該往大理去嗎?」

  在知道她沒有離開之後,問守陽放心了下來,卻也同時被她不冷不淡的態度惹得有點惱火,「你以為現在是擔心這問題的時候嗎?你只擔心我不去大理的事情嗎?」

  「爺現在應該在前往大理的途中,人卻在這裡跟我說話,身為問家的總管,這麼不尋常的事兒,我難道不該問嗎?」

  在面對他的時候,沈晚芽必須要用盡全身的力氣,克制自己心裡的激動,是他自個兒要她等他回來,卻對她一開口就說她沒走,難不成,他不是要挽留她,而是迫不及待要她離開嗎?

  她不走!他占了她的身子,是一個已經不能改變的事實,沒有道理是他傷害了她,卻要她承受後果離開,所以,即便他沒有開口要她等他回來,她也不會離開「宸虎園」。

  問守陽俯首瞅著她頑倔的眼神,相較於她白雪似的臉蛋,她的眼瞳就像兩丸黑水銀,可以反射出光亮,甚至於映照他的面容,可是,他卻看不透在那眸色之下所隱藏的想法。

  但他不在乎,因為,她留下來了!問守陽撫摸著她柔軟的青絲,唇畔不自覺地泛地一抹淺痕,露出了自得的笑容。

  沈晚芽不知道他為何而笑,只覺得那抹笑容讓他看起來很令人生氣,她一個忍不住,揚起纖手揮開了他的大掌,轉身要打開門,卻立刻被他給一把揪了回來,她回頭還沒能開口說話,就被他給捧起了臉蛋,吻住了柔軟的唇瓣。

  「住手,你又想幹什麼……?」她雙手抵住他強健的胸膛,用力想要推開他,勉強找到了一點餘隙,開口要阻止他。

  但是,一如先前,他沒給她拒絕的餘地,吻著她的唇,像是揉合了糖果,追纏吮弄,一次次地勾誘她雪嫩的小舌,卻總是被她給回避開來。

  沈晚芽對於被他給碰觸親吻還不習慣,但是,如果是像這樣的親吻,她並不感到討厭,可是內心深處卻不願意接受。

  然而,直到這一刻,她才發現原來心是可以被背叛的,被自己的身體感覺給背叛,當他男性的手掌探入她的衣領之內,覆揉蓋住左邊柔軟的豐盈時,她不自覺地屏住了氣息,彷彿被他掌握住的,是她跳動的心臟!

  她可以感覺到自己最敏感的頂端在他撚指之間,開始有了反應,那一陣陣像是要滲進骨子裡的酥軟感覺,就像是一隻只不受控制的小蟻般,直往她的心窩兒裡鑽進去,越鑽越深,直到她忍不住發出一聲嬌吟。

 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開始回應他唇舌的交纏,彷彿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,隨著越吻越深,他們的氣息也不約而同地喘促了起來,但是吸入再多的空氣,都無法緩解他們胸口缺氧般的悶痛感。

  驀地,他大掌按住她的俏臀,修長的食指與中指剛好曖昧地滑進股溝之間,雖然隔著襦裙,卻仍舊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的男人手指的硬度,冷不防地,他大掌一個使力,將她的下身摟往自己。

 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,令沈晚芽倒抽了口冷息,她可以感覺到他胯間蠢動的硬實,就在這時,他從她的唇上挪開,抬起頭,斂眸俯瞰著她透出了紅暈的臉蛋,微挑的眉梢,讓他含笑的琥珀眸子看起來有幾分惡劣。

  沈晚芽瞪著他,仍舊不住地喘息,胸口劇烈地起伏,但是,被他碰過的胸部卻敏感得只要摩擦到衣料,就覺得酥癢了起來,讓她忍不住在他的懷抱裡瑟縮雙肩,試圖減少撩擦,但情況沒有改善,反而更糟了起來。

  而他才沒好心想饒過她,以膝蓋抵開她緊閉的雙腿,手掌將她的俏臀往他的修長的大腿一按。

  「放手……」她捉住他壯實的臂膀,感覺到他結實的大腿肌肉剛好抵著她腿心之間,似有若無的觸碰,讓她心跳飛快,不知所措。

  他扣起她小巧的下頷,逗弄似的一次次啄吻著她的唇,身下的挑逗卻也沒有一刻停止。

  而就在這時,鳳九娘的聲音從門外傳來。

  「芽兒!你在裡頭嗎?你沒事吧?快開門,鳳姨來救你了,我在這裡,諒那臭小子不敢欺負你!」她一邊喊著,一邊拍著門板。

  聞聲,問守陽停下動作,抬起頭看著透進光亮的門扉,聽見門栓被搖得卡卡直響,看起來門外的人非常激動。

  沈晚芽也抬起嬌顏,剛好對上他俯落的目光,她可以解讀出他眼神的含意,彷彿在說如果他想欺負她,鳳姨又能拿他奈何呢?

  他附唇在她的耳邊,低沉的嗓音輕得像陣空氣,「告訴她,你沒有挨打受罵,可是你此刻正在做的事情,不宜被她看見,快說。」

  「我不要!」她小聲地嚷道,心裡困窘到了極點。

  「那要不叫她走開。」他笑撇下唇角,知道要她說出剛才那些話是勉強了些,所以他決定退讓一步。

  「為什麼不是由你來說?」

  「你以為在她以為我會吃了你的時候,還肯聽我的話嗎?」

  什麼「以為」?難道他不是嗎?沈晚芽用力瞪著他,如果可以用目光在他的身上瞪出個窟窿來,她會很努力的一試!

  「你說不說?」他壓沉的語氣幾近威脅……不,是威脅沒錯。

  這一刻,沈晚芽的心裡是恨他的!

  她很用力地瞪著,似乎真的想在他身上瞪穿兩個窟窿,而這次他沒有抵制,從她的身前退開了兩步,她轉過身,看著被拍得直響的門板,隨著放軟的口氣,不自覺地在臉上懸開一抹笑,僵硬得連她自己都覺得勉強。

  「鳳姨……我……爺沒有要責備我,他沒有罵我,更沒有欺負我,他只是有事要與我單獨談,可以請你回避一下嗎?」

  「芽兒,你確定嗎?」

  「對,鳳姨,我很確定,我和爺在談正事,不能被打擾。」

  「我不相信!」鳳九娘在門外哼哼了兩聲, 「你先開門,讓我看看你沒事我再走。」

  「鳳姨,求你,不要讓我為難,好嗎?」在她硬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她的眼眶一陣發熱,喉頭也有些哽咽。

  怎麼能夠開門呢?眼下她的衣衫零亂,就連綰起的髮絲都被撥弄得鬆散,嘴唇更是被問守陽給吻得有些紅腫,怎麼能夠開門讓長輩看見呢?

  在門外的鳳九娘有片刻的沉默,從前兩日看見沈晚芽身上有無法解釋的瘀痕之後,她就一直擔心這丫頭是不是遇上了什麼事情,可是她逼問不出來,只好作罷,「好好好,聽你的,鳳姨都聽你的,行不行?」

  沈晚芽用力眨去了淚光,心裡覺得好難受,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為了問守陽欺騙鳳姨,但她不能說,只要是她還能吞得下去的痛苦與委屈,怕是要咽得流血,她都要咽下去。

  只要能夠保有現在的生活、眼前的日子,她想,在這天底下或許沒有她沈晚芽咽不落的痛楚。

  當門外再度恢復了安靜,沈晚芽回過頭看著主子,「好了,現在鳳姨走了,你滿意了嗎?我可以離開了嗎?」

  「不可以。」他回答她的低沉嗓音,有著對她請求的徹底否決,見她移動腳步就要開門,他一個箭步上前將她緊擁進懷裡。

  「不要!」她握緊拳頭捶打他的胸膛,卻在下一刻被制抵在門旁的長柱上,未竟的餘音被他的唇給吮去。

  他的手撩起她的被襦裙,插進她的雙腿之間,修長的指尖從褻褲的交隙之間探入,尋找到最夾心的柔軟濕潤,她依舊掙扎著,卻不敵他一次次的勾剜揉弄,終於,她的身子緊了一緊,在他的指間得到了愉悅的解放。

  「怎麼?不是說不要嗎?」他緩緩地從她的身上抽回手,壓沉了嗓音,附在她耳邊說道。

  沈晚芽嬌喘著,不讓自己對他所說的話有反應,但是不受控制的顫慄感卻像潮水般瞬間泛過全身。

  「你不要太過分……」她顫著聲說,心裡滿滿的氣憤與屈辱,讓她差點就要掉下眼淚,她不想要有反應,可是她控制不住!

  問守陽覺得如今她看著他的眼神,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冷淡。

  他吞了口唾液,試圖化解在胸口一瞬的梗痛,開口打破了沉默,「在這種情況下,你還不替自己說些話嗎?」

  「爺想要我說什麼?」

  「難道,你不要名分嗎?」

  聞言,沈晚芽愣了一愣,抬眸瞅著他的臉龐好半晌,才幽幽地說道:「你能娶我為妻嗎?」

  「如果你開口要求,我就能做到。」他挑起眉梢,一點也不想在她面前放下身段,「只要你一句話,問家主母之位就是你的。」

  「這算什麼?施捨嗎?不,我不要!」沈晚芽覺得他的說法好可笑,非要她自個兒開口要求,這與乞討有什麼兩樣?

  她知道如果夠聰明的話,就應該應承下來,順勢當上問家的主母,可是說起來好笑,她老早就丟棄掉的自尊心,這時候竟然又回來悄悄作祟,讓她想也不想就拒絕他的提議。

  她想,有朝一日自己或許會因為這個決定而後悔,但是,不是他自己開口要給的東西,她就寧可不要!

  「那你想要什麼?」他冷淡的神情多添了一絲無奈,分明已經給了她最大的讓步,卻沒想到被拒絕得如此徹底。

  對他而言,這或許是讓步,可是,對沈晚芽而言,這是一份施捨,她不屑要,也不想要。

  「我要爺一個承諾。」她平靜地說道。

  「什麼承諾。」

  「請爺答應,倘若有一天,您不要晚芽了,對我感到嫌棄了,也必須讓我留在『宸虎園』,只要我一日不願離開,誰就一日不能趕我走,我對爺就只有這個要求,可以嗎?」

  「難道對你而言,留在「宸虎園」比當我的妻子更值得嗎?」一瞬間,他的臉色陰沉到極點,「如果我不答應呢?」

  「那我現在就死在爺的面前,就當做是清白被人奪了,沒有臉面再在這個世上存活。」她定定地瞅著他,絲毫不給轉圜的餘地。

  「這個威脅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。」他一雙琥眸瞬間冷若寒冰,想到她真的可能會輕生,他的心裡竟是一陣冷顫。

  「是沒有好處,但我想,爺也不會樂見這個情況發生,所以,為了不讓我尋死,你絕對會答應。」反正他不答應也無所謂,這是她最後的籌碼,在她的身上,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!

  她可以看得出來,他對於自己被她威脅而感到極度不悅,但是她沒有退怯,只有留在「宸虎園」的這個要求,她就算是死,也不會退讓。

  「好,我可以答應你,不過,你也必須答應我一個要求。」

  「什麼要求?」

  「既然你不敢奢望成為問家的主母,那就做我的妾吧!這次不用你開口要求我,我主動給你。」他不想再給她機會拒絕自己,剛才是他蠢得以為沈晚芽會像普通女子一樣,他錯了,而同樣的錯誤他不想再犯一次,被她拒絕的正妻名分,他也拉不下臉再給她一次機會,「你有一個名分在,至少咱們的關係可以見得了光,我對東叔也才好交代得過去。」

  「我……」

  一瞬間,沈晚芽的心揪成一團,半個字也說不出來,她的臉色蒼白到了極點,這一刻,她想起了自己的娘親。

  「你在想什麼?想自己還有回頭的餘地嗎?」

  沈晚芽抿著嫩唇,直視著他的眼眸,在她的心裡確實在思考,但並非想到自己是否還有回頭的餘地,而只是疑惑,為什麼呢?

  為什麼在她眼前的這個男人,就不能夠對她仁慈一些呢?

  為什麼呢?她究竟是哪裡做得還不夠好?

  為什麼非得被他一步步逼上絕路不可呢?

  「只要我答應了你的條件,你也會答應我的嗎?」她吞了口唾液,感覺心口一陣難以平復的噎痛。

  「怎麼?一臉難過的樣子,後悔沒求我娶你為妻了嗎?」他俯首逼近她,沉麝的氣息幾乎與她的呼吸相融在一起,「不,現在你即便開口求我,我都不會答應了!現在,你只有兩個選擇,當我的妾,或是立刻收拾東西走人,不過,因為我會答應你想留在這裡的要求,所以,你也只有答應我的份,明白嗎?」

  沈晚芽聽著他幾乎是命令的專斷口吻,一瞬間心裡感到有些淒涼,眼前這男人究竟是她的夫君,抑或仍舊是她的主子呢?

  「好,我答應,我接受。」她深吸了口氣,昂起嬌顏,用心裡最後一點驕傲揚起絕美的微笑,「而且,我沒後悔,因為我不要的東西,就是不要,便是你求著給我,我也不要!」

  「你——?」

  看見他瞬間轉為惱火的表情,沈晚芽怡然自得,笑得更加開心了。

  怎麼?他以為就自個兒能嗆她狠話嗎?她沈晚芽才不希罕他,她在乎的是眼前安穩的日子。

  人們都說她聰明,說她會的東西那麼多,貪圖的應該是很遠大的夢想,可是,他們不知道她只有一個小小的心願,小到可能會被所有人恥笑。

  但她不在乎,誰要嘲笑就由得他們去,只要今年的辛夷花仍開,只要她的根仍舊扎在「宸虎園」,她就可以什麼都不在乎!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7 12:46 AM

第八章

  昨晚入了夜之後,沈晚芽是留宿在主子房裡,他們兩人孤男寡女同宿一房,徹夜未出,絲毫不避人耳目,不過短短一夜的時間,流言已經宛如野火,蔓延了整個「宸虎園」。

  今天一早,問守陽命令歸安招集所有「宸虎園」裡的奴僕們齊聚在廳堂,當他從內室走出來的時候,沈晚芽就安靜地跟隨在他的身後。

  這樣的情景以前並非沒有過,身為問家的小總管,她經常跟著問守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。

  可是,今天她跟隨著他的腳步,臉上的神情,卻與往常不同!

  那過分柔順的靜默,竟教他們覺得似乎從未識過她。

  「爺。」

  「小總管。」

  奴僕們異口同聲地叫喚,每個人都看見他們在聽到這稱呼時,轉眸互覷了一眼,直到沈晚芽點點頭,問守陽才回首正視眾人,「從今天起,她不再是小總管,你們該改口喊她一聲夫人了。」

  「什麼?」大夥兒的驚叫聲此起彼落,而剛好在這時候趕到的鳳九娘,就聽到問守陽的最後一句話,嚇得愣在門口,前腳踏進了門檻,後腳就愣在門外沒知道要跟進。

  沈晚芽越過眾人,柔美的目光直視著鳳九娘,昨晚,她放心不下義父,怕萱香照顧得不周到,所以請她代為照料湯藥,因此對於昨晚的問守陽房裡過夜的事情,只怕她是最後知後覺的一位,而這也正是自己的打算。

  「是,爺已經答應將我收房做妾,從今兒起,你們就別再喊我小總管,喊我芽夫人吧!」

  在「夫人」的頭掛上「芽」一字,是她為了區別自己並非正室,比起日後問守陽的正室妻子進了門,她要被改為姨夫人,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喊出了分別。

  問守陽側眸沉地凝視了她一眼,對於她要眾人喊她「芽夫人」時,琥珀色的眸光閃動了下,但他沒作聲,對眾人說道:「聽著,從今以後,她的命令就等同於我的,問家所有人都必須聽從無誤,都聽見了嗎?」

  「是!」對於這聲回答,眾人沒半刻遲疑。

  只是,怎麼會只是妾呢?

  大夥兒的心裡不約而同都有這個想法,雖然,他們的小總管說起來是問家的奴僕,但憑她的能力與條件,絕對可以值得更好的對待啊!

  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不喜歡沈晚芽這位小總管,總覺得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真心善待他們的人,所以,對於她被收房做妾,竟然沒有高興,而是隱隱地為她心疼。

  聽到問守陽告訴眾人,說她的話與他的齊等,沈晚芽轉眸望著他冷峻的側臉,捉摸不透他深沉的心思,她收回視線,泛起苦笑。

  這時的鳳九娘終於自強烈的震驚中回過神來,她匆匆忙忙地進門,差點還被門檻給絆倒,神情慌張地撥開擋在她面前的人,來到沈晚芽面前,怒瞪了問守陽一眼,就把她給拉出門去。

  一直到跨了兩個院牆,鳳九娘才停下腳步,回頭捉著沈晚芽的肩膀,「芽兒,你這不是在跟鳳姨開玩笑吧?」

  「這種事情怎麼能拿來當玩笑呢?鳳姨。」沈晚芽挽住了鳳九娘的手,「我今年十九了,該是找個良人伴渡一生的時候了,鳳姨,見我有了歸宿,你不替我高興嗎?」

  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?」她是當妾,而不是為妻啊!鳳九娘有滿肚子話說不出來,嘴裡澀得發苦。

  「可是什麼呢?」沈晚芽故作迷糊地偏著臉蛋。

  鳳九娘抬眼正色道:「你喜歡他?你真的喜歡那臭小子嗎?告訴鳳姨,如果你有半點委屈,我替你做主,我把他叔爺一起找回來替你做主!咱們不怕他!說,你是因為喜歡那臭小子,才會甘心給他當妾嗎?」

  沈晚芽沒有回答,只是綻放一抹如花般嬌豔而迷蒙的笑容,握住鳳九娘的手緊了一緊,搖搖頭,似乎在告訴她別為自己擔心了。

  「你這丫頭……怎麼就是……?」存心要惹人心疼呢!鳳九娘心裡又是急又是氣,一句話梗著說不出來。

  「鳳姨沒聽見爺剛才說的嗎?雖是做妾,以後我說話的分量,可是跟他說一樣呢!」

  「既然要待你好,為什麼不娶你當妻子?」鳳九娘急急地問道。

  「因為……」沈晚芽微微一笑,心想她能告訴鳳姨,沒當上問守陽的妻子,是因為她逞一時之快的緣故嗎?如今,問守陽不想再給她機會,而她也不願意開口請求,若要留下來,就只能接受他的決定。

  「因為身份啊!鳳姨,是我自個兒不願意當他的妻子,問家家大業大,多少管家千金、富商之女要搶著嫁他,所以,主母之位豈是我可以輕取的?不是他不給我,鳳姨,是我不要。」

  最後一句話,再真實不過了!只不過,當她從嘴裡說出時,已經打繞了好幾個彎,跟原來的事情相異甚大了。

  終於,在她一番勸說之下,鳳九娘總算勉強接受她的說法,嘴裡叨念著問守陽不夠意思,就算她拒絕,也應該要堅持立場才對,只是除了鳳九娘之外,接下來還有她義父與問延齡這兩個人要安撫。

  反正她已經打算將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,為的倒不是替問守陽開脫,而是想要息事寧人。

  但是,沈晚芽卻沒料到,除了這兩位長輩之外,還有一個人,對於問守陽納她為妾一事,發了雷霆大怒!

  唐家的老太爺唐桂清喜歡問家的小總管,這件事情在商場上眾所皆知,而唐桂清心裡很清楚,他偏愛沈晚芽這位晚輩,她的棋藝精湛占其一,她的博學多聞是其二,而其三,是她一年四時從不曾遲缺過的噓寒問暖,就連他唐家自個兒的子孫,都不及她細心之萬一。

  她說,是因為她的主子很看重他這位長輩,所以交代要格外留神,絕對不能馬虎了事,他卻以為問守陽的交代是一回事,可是做得是否得人心,就是沈晚芽自個兒的功夫了。

  而在聽聞問守陽將她收房為妾,霎時間,唐桂清心裡對沈晚芽的偏疼,頓時都成了針似的刺痛。

  「妾?竟然是妾?」唐桂清氣得臉色發黑,好大一口氣喘不過來,「他這個臭小子,竟敢這樣待她?」

  唐家的幾個兒孫見長輩如此動怒,也慌了手腳,大兒子唐彥松連忙拉住父親的手安撫道:「請爹不要生氣,當心氣壞了身子。」

  「你要我別氣,怎麼可能?她是我見過最好、最聰明靈巧的女子,怎麼會只是收房當妾?怎麼會?不值啊!我替她不值啊!」唐桂清一邊喊著,一邊氣得顫抖。

  「爺爺,身子要緊啊!」一旁的長孫也跟著過來勸說道。

  對於旁人的勸告,唐桂清可是一句話也聽不進去,伸手比著門口,對著他們叫道:「去問家!去把那臭小子給我叫過來!我要見他,我要當面叫他把話跟我說清楚!」

  沈晚芽一直知道唐家的老太爺對她的偏愛,說是將她當成了親身孫女也不為過,所以,當老人家知道她被收房當妾,才會氣不過吧!

  在遣走了唐家傳話的奴僕之後,問守陽一臉沉凝地坐在書案前,他聽唐家的來人轉述了老太爺動怒的場面,已經好些年不曾見過了。

  沈晚芽也聽說唐家派人來過的事情,她走進書房,看著問守陽抬頭迎面而來的眸光,他那雙琥珀眼眸映著從屋外拖進的日光,明顯看見瞳眸深處那抹黝暗的陰沉,他定定地瞅著她,薄唇微抿。

  「讓我去,既然老太爺需要一個交代,就由我去吧!」她在他的面前停下腳步,姿態仍像是從前任小總感時一模一樣,一時之間,她還是不太能夠適應他們之間的身份改變,跟他沒什麼親近的感覺,「他老人家正在起頭上,爺還是別親自去見他比較好。」

  問守陽看著她輕懸微笑的嬌顏,比起先前,她的氣質似乎更加沉靜了,就像是沉澱在井裡的水,風吹不起一絲波紋。

  「為什麼?」他眼眸微斂,銳利的眼神想要看穿她,可是,她將自己的內心給藏得很好,好得教人有點火大,「你替我安撫了鳳姨、叔爺,也給東總管一個很好的交代,其實你大可以告訴他們事情真相,但你沒有,現在,你又要去替我安撫唐家的太爺,為什麼你要幫我呢?」

  沈晚芽聳了聳纖肩,唇畔的溝痕更加擴大,因為他的話令她覺得很想笑,「我不是想幫你,而是希望這整件事可以儘早落幕。不想再見到更多意外風波,我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,僅此而已。」

  見她笑得十分明媚,問守陽更加火大了三分,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了,只是談勾起淺笑,微頜了下首。

  「好,就交給你了,既然你自告奮勇,我沒有理由反對,不過要是事情沒辦成,你最好有心理準備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她也不以為如果事情沒辦好,他會輕易饒過她。

  只是從他的語氣聽來,他們之間的身份改變了,但是,他待她的方式似乎沒打算要改善。

  她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,讓自己看起來再平靜不過,心想,無論如何都好,她只想要回到從前的日子,安安穩穩的,就好。

  「太爺,晚芽來給您請安了。」

  唐桂清早在她進門之前,就已經得到通報,說來的人是問家的妾夫人,出乎意料地,他見到她進來,竟然沒給好臉色,拄著拐杖,別坐過身。

  「怎麼會是你?那個臭小子呢?我要見的是那個臭小子!躲在女人的衣裙後面,這算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?哼。」

  沈晚芽跨進門檻兒,刻意無視老長輩的故意冷淡,「是我堅持要替他來見太爺,您是他至親,要是在這氣頭上彼此都說了不應該的氣話,傷了雙方多年的感情,太爺忍心從此以後與這位晚輩恩斷義絕,老死不相往來嗎?」

  「所以,你就自願來替他挨我罵嗎?」老人家握著拐杖,一邊站起身,一邊說道:「你被他收房做妾,這委屈你真的能夠吞得下去嗎?」

  「在我心裡不覺得委屈,就沒有吞不吞得下的問題了。」她吟吟笑道,上前攙扶著老人家,「太爺,今兒個天氣大好,要不別再屋裡悶著,讓晚芽陪您出去散心一下吧!」

  唐桂清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,還是在她的攙扶之下做出屋外,確實是個天藍如洗的好天氣,只是最近京城裡的柳樹逢春,漫天飄舞著柳絮,遠遠地聽見孩子們的笑聲,吸引了沈晚芽的注意。

  「太爺真是好福氣,兒孫們個個好精神。」她笑著說道,細心扶著老人家走上通往亭廊的石階,動作一氣呵成,絲毫不教人覺得刻意。

  「我好福氣,但他們沒有。」唐桂清悶哼了聲,明明是個頭髮盡白的老人,生起氣來卻比孩子更像孩子。

  「太爺此話怎講呢?」她微笑偏首,願聞其詳。

  「本來,我就等你年滿二十,等著把你從『宸虎園』接出來,打算讓你當他們的師傅,把你一身好本事都教傳給他們,然後,再由我的長孫把你娶進唐家,他今年二十四歲了,已經跟著他爹親在學做生意,你瞧,我這算盤敲得夠如意了吧!」

  說著,他笑歎了聲,輕拍了拍她的手背,又接著說下去。

  「可是,最後我想,還是把你留給守陽那個臭小子吧!要是你們可以結為夫妻,那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,不出幾年,你們一定可以將問家經營得比現在再更好數倍,我唐桂清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,不會見不得人家好,你和他都是我疼愛的後輩,我尤其想看你們過得比別人都好。」

  聽完長輩一字一句的關愛,沈晚芽的心暖暖的,卻只是笑著沒答話,她知道有時候安靜地傾聽,比急著發表意見或是辯解來得好。

  「只是,我要他好好待你,我明明交代過他,可是他卻——」唐桂清說到一半,氣得只差沒跺腳。「那臭小子!枉我八年前助他一臂之力,才讓他得以渡過難關,有今天的局面,沒想到,他竟然將我的話當耳邊風!」

  沈晚芽垂首低眉,看著老人家氣得緊握住她臂肘的手,思量著他說八年前助過問守陽一臂之力,問家才能渡過難關,她想,如果是一件那麼大的事兒,怎麼不曾聽叔爺和義父提起過呢?

  八年前,不就是問守陽逼退叔爺,汰換掉「雲揚號」一些前朝元老的時候嗎?

  所以,說到底,是唐家的老太爺助他剷除異己嗎?

  但她隱約感覺到,事情不若自己想像中的簡單,只是,她的神色平靜,就當自己什麼也沒聽到,淡淡地噙起一抹微笑。

  「所以,在太爺心裡,覺得他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嗎?」她微笑瞅了老人家一眼,伸手輕拍掉沾在他衣襟上柳絮,動作十分的細心謹慎,「可是呢,在我的心裡卻不跟太爺一樣想法。」

  「哼,怎麼?我在為你抱不平,你倒是替自個兒的男人說起話來了?」唐桂清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,卻因為她的貼心舉動沒法子真的動氣。

  「太爺,想想他當年被推掉的那門婚事吧!好些年過去了,在他的心裡仍舊惦著范家的姑娘,您說,像他這樣死心眼的男人,能是個忘恩負義的臭小子嗎?若是沒將太爺放在心上,需要我來給你交代嗎?」

  她輕側螓首,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直瞅著老人家。

  唐桂清沉默了半晌,才開口道:「你的意思是,他因為還惦記著那個范柔藍,所以才沒將你扶正為妻嗎?」

  「要不然太爺以為還有別的原因嗎?」

  「那個傻孩子。」他歎了口氣,搖搖頭,「人都已經死了,還能記著做什麼呢?好吧!咱們再給他一點時間,遲早,我會要他給你正妻的名分,絕對不讓他在這一點上頭虧待你。」

  「我是他的妻或妾,真的那麼重要嗎?」她笑著搖頭,扶著老人家在凳子上坐落,「太爺,您要為我打抱不平,也要等他真虧待了我再說吧!」

  聞言,唐桂清抬眼瞅著她,見她的笑顏溫潤,宛如一塊通體澄澈的無瑕白玉,以一般人的眼光來看,很可能就被她表現出來的單純與澄淨給騙過去了,但她騙不過他,尚若她只是一個比別人聰明能幹的尋常丫頭,他唐桂清不會如此疼憐她。

  只是她掩藏得太好了,只怕就連她身邊親近的人都不知道這一點吧!這丫頭即便是燦爛地笑著,眼裡也都帶著傷。

  而如今,在她眼裡的那抹傷,又多了幾分深濃的顏色,大概就連她自個兒也不自知,而他也決定不點破。

  他活了太久,知道了太多事,該知道的,不該知道的,他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,說不準,有些沒能來得及說,都要陪著他進棺材了。

  「好,太爺由你。」他笑著拍拍她的手,「不過既然已經撥空來見太爺,就別忙著走,你剛到的時候,我就派人去『宸虎園』傳消息,說你今天要在這裡陪我這老頭子一整天,咱們就省了午膳,我讓人把午茶準備得比平常豐盛,咱們就一邊吃茶,一邊下棋,如何?」

  「是,晚芽一切聽太爺吩咐。」她點點頭,嗓音柔軟溫順,換得老人家一陣開心的呵然大笑。

  而當沈晚芽從唐家出來,已經是近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,她婉謝了唐桂清的相送,只由唐家的總管代為領送出門,就在她要坐上馬車回「宸虎園」時,忽然聽見了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喚聲。

  「芽兒。」是秦震。

  她沒有料到他會出現,回眸望著他的眼神露出微訝。秦震往前踏了兩步,就被一旁的唐家廝僕與「宸虎園」派來的車夫給擋下去,他瞪了他們一眼,極力地壓抑心裡的不高興。

  「這些天,我想去找你,可是,怕會再給你添麻煩,所以,今天聽說你要來唐家,就想來這裡等你,芽兒,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說話嗎?」說完,他看了擋在她面前的奴僕們一眼,暗示要與她單獨談。沈晚芽靜瞅著他極力壓抑住激動而顯得局促不安的表情,事情會演變到眼前這地步,見她成為問守陽的妾室,怕是他始料未及的吧!

  半晌,她點點頭,回頭先把馬車給打發走。

  在馬車走後,她向唐家總管保證不會出事,對方勉為其難地相信她,沒再插手過問,然後,她回頭對秦震說道:「好,剛好我也有些話要對你說,就讓咱們找個地方談,趁這機會把話說清楚吧!」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7 12:51 AM

第九章

  沈晚芽伸出雙手,推開幾乎快要傾垮下來的門板,「吱呀」的門軸聲伴隨著木頭的剝裂聲,然後,光亮透進了屋裡,投映出她與秦震二人長長的身影,一直抵至屋內最盡頭。

  這裡是秦家的小宅院,就在她當年逃進的胡同最底端,老舊而低矮的門楣,小到多站幾個人就要滿出來的天井,屋子只能勉強隔成兩部分,一邊是平時起居的地方,一邊是只能容納他們幾個人睡覺的大炕。

  這個小小的家,當年他們祖孫三人住在一起,就已經都快不夠了,再收容她這個孤女,是真的很勉強。

  沈晚芽走進屋裡,伸手輕輕地抹過桌面,推起沉積了好些年的灰塵,就是這張桌子,當年秦爺爺在這裡教她學會下棋和賭術。

  「芽兒!」秦震急忙跟進來,沒心思陪她一起緬懷過去,「為什麼?芽兒,告訴我,為什麼你會給東家做妾?」

  聞言,她淡淡回眸,「難道就連你也需要我交代嗎?」

  「芽兒!」他急得提高了聲音。

  「不要這麼大聲,我能聽見。」她的嗓音仍舊是一派的悠然,不疾不徐,看著秦震的目光,就像在看著最親的家人,「當年,我欺騙義父才能夠混進『宸虎園』,這把柄落在他手裡,我能不乖乖聽話嗎?」

  「是我害你的嗎?一切都是我的錯……」秦震懊悔地低喃,「我帶你走,芽兒,讓我帶你走!」

  「走?你想走去哪裡?」她回過頭,仰眸環視著這小屋,跟秦家兄弟在這裡一起生活的種種,她彷彿還歷歷在目。

  「天大地大,不會沒有地方容下咱們,只要我和你,跟小勇在一起,就跟以前一樣,我們三個人在一起。」

  「讓我明白告訴你吧!我不會走,小勇也不會跟你走,要離開的只有你一個人。」她瞅著他的美眸,閃動著光亮,「我都替你安排好了,我已經跟陶朱爺說好,不久之後,他會再來京城一趟,這次他要離開京城的時候,我要你跟著他一起走。」

  聞言,秦震的臉色變得慘白,「我不走!芽兒,我不離開,咱們當年不是說好了嗎?無論誰得一口飯,都要三人分著吃,難道,你現在當了問家夫人,就忘記當初的約定嗎?」

  「我沒忘,正因為沒忘記,所以才安排你跟隨陶朱爺離開,這位老人家走遍了五湖四海,從他的身上,你可以學到很多東西,比你一輩子埋沒在『雲揚號』來得好。」

  「怎麼會埋沒呢?好,就算你甘願要當東家的妾,芽兒,你現在是主子,讓我跟在你身邊做事,你把事情交給我,我就一定替你辦好,我可以成為你的得力助手,我一定可以!」

  說到底,他不走就是不走。

  聽見他說這般沒志氣的話,沈晚芽的心裡有一些惱火,「不,我已經決定了,你一定要離開,在『雲揚號』,在『宸虎園』,我沒打算給你任何安置的地方,所以,你非走不可。」

  「不!我做不到!」他激動地回答,「那小勇呢?為什麼你要我走,而他就可以留下來?」

  「對於他,我也有打算,他是個老實人,一輩子就平平安安過日子,對他而言已經是很知足了,先前,他跟我說有喜歡的姑娘,我打算過幾天就去給他談下這門親事。」

  對於弟弟有喜歡的姑娘,秦震也有察覺,不過比較起來,秦勇對沈晚芽這位姐姐的信賴,遠高過他這個親哥哥,「那你也去替我談一門親事,對方姑娘是誰都好,我也要跟小勇一樣,一輩子平平安安過日子,我也能知足的,芽兒,我可以的!」

  沈晚芽冷笑了聲,「對方姑娘是誰都好,光聽這句話,就知道你根本沒有意思要好好待人家,還是別糟蹋了人家的姑娘吧!」

  「我不管!我才不管那個陶朱爺是什麼東西,我要留下來,我要留在你身邊,芽兒,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,就是別讓我走!」

  「我就怕你這樣!我就怕你事事以我為主,這些年來,我一直在給你尋個好出路,我真的很怕,怕你為了我要把自己一輩子困在這裡。」

  「你說這話……原來,我對你的感情,你也不是毫無所感嘛!」秦震泛起哭笑,「我不知道對你而言,『宸虎園』究竟有多重要?可是我知道你想一直留在『宸虎園』,但你卻也一直在替我尋出路,要我離開,這也意味著,你從來沒想過會跟我在一起,是不?」

  他的話就像一記鈍擊,敲得她腦袋一片空白,好半晌不能思考。

  她知道秦震一直對她很好,但是,秦勇也一樣對她很好啊!在她的心裡,他與秦勇就像是雙生一體,從未在她心裡有過任何分別。

  但是,她卻對他們做了不同的安排,她想將秦勇留在身邊,因為他太單純善良,外面的世界對他而言太危險,她不放心,所以要把他留近照看。

  但是秦震與弟弟不同,只要他的心思別淨放在她身上,憑他的聰明才智,絕對可以闖出一片天。

  「我只知道,見到你好,我會很高興。」她不承認,也不否認,自始至終她沒在心裡將他當成物件看待。

  在她的心裡,他與秦勇是她的異姓手足,是她的兄弟,是她與他們約好了要照顧彼此一輩子的夥伴,除此之外,再無其他了!

  「讓我想想,芽兒,給我時間,讓我好好想一想。」

  「記住,我是真的想為你好。」

  「不要再說了,我需要時間,你沒聽見嗎?」

  秦震不耐煩地對她吼叫,但話才出口,他就愣住了。

  沈晚芽看著他一臉歉疚,不知道該跟她再說什麼的表情,只是點了點頭,淡然笑道:「好,我知道了。」

  說完,她一個人走出傾頹的宅院,站在小天井裡,仰起嬌顏,看見了漫天飛舞的楊柳絮。

  楊花點點,是離人淚。

  沈晚芽抬起嬌顏,望著天空飄散的柳絮,看他們飄得肆無忌憚,幾近到了張狂的地步,讓她彷彿也要一起隨風而去。

  可是,她的心太沉,沉得飛不動。

  秦震說的對,自始自終,她沒想過要離開「宸虎園」。

  即便問守陽對她做了許多過分的事情,甚至於是奪了她清白的身子,她都未曾動念要離開。

  「最喜歡小總管!喜歡!喜歡!」

  小八明快的聲音在偏廳裡反復地叫著,雖然它會說的話不少,但是,最近就常說這兩句話,讓鳳九娘以為它變成一隻笨鳥了。

  但是,她卻也說,知道要喜歡沈晚芽,可見也不會笨到哪裡去。

  問守陽站在鳥籠前,剝開一瓣橘子,拿在手裡餵它,只見它一邊快樂地吃著,一邊喊著喜歡小總管。

  「小八,不再是小總管了。」他輕咧唇角,淡聲地開口提醒道。

  「不再是小總管!喜歡小總管!」小八完全沒有打算閉口的意思,繼續喊著,最後一聲還多加了一聲「臭小子」。

  沈晚芽回到「宸虎園」,就被知會問守陽要見她,她走進偏廳裡,就聽見他們一人一鳥在對話,聽到它說那句「臭小子」時,她忍不住想笑出聲來,但還是裝作鎮定。

  問守陽側過頭,看著她朝自己走來,琥珀色的眼眸裡有著一抹大量的深沉,他知道她見了秦震,可是他沒動聲色,只是瞅著她不放。

  「我回來了。」她停在他面前幾步之遠的地方,螓首微斂。

  「你對老太爺說了什麼?」他將手裡的那瓣橘子全給小八,然後轉身看著她,銳利的目光沒放掉她一絲一毫的反應。

  「放心,他老人家已經不怪你了。」沈晚芽唇畔噙起淺笑,宛若一朵在這春天裡嬌豔盛放的花朵。

  「你究竟是說了什麼?」問守陽眸光淡斂,不以為以唐老太爺的個性,會輕易的就饒放過他!

  她知道蒙混不過,他是要追究到底了,頓了一頓,才開口道:「我對他說,你只願收我當妾,是因為在你的心裡還記掛著范柔藍姑娘,說到底,你不是無情,而是太重情重義,我本來以為這說詞要老太爺接受,需要一點功夫,沒想到他聽我說完,竟然很快就接受了,現在,他能寬諒你惦記著范姑娘的心情,所以已經不再責怪你。」

  「誰允許你自作主張,給老太爺編這套說詞的。」他瞇細琥珀,很明顯的對她的說法感到不悅。

  沒想到會被他嚴厲駁斥,一時之間,沈晚芽的心裡也跟著火大起來。

  「難不成,要我對老太爺說,你納我為妾,只是因為薄薄酒,勝茶湯,粗粗布,勝無裳,醜妻惡妾空厲嗎?」

  言下之意,就是她的存在對他而言,是聊勝於無,不過就是勉強將就著,又何必費心娶她為妻呢?

  雖然她說話的語氣十分柔軟溫順,可是,從她閃著火花的美眸之中,可以看見她無法完全掩去的惱怒。

  聞言,問守陽愣了半晌,在心裡冷笑,他差點都快忘記她只是會在他面前裝溫馴,要真對付起人時,她的牙尖利嘴絕對要教人難以吃得消的。

  「你不必把自己說的如此不堪,我沒有你說的那種心思,從未有過。」他沉聲道,若她沈晚芽的存在是「將就」,那只怕天下諸多男人都要舍正室,搶著要她這位「將就」了。

  沒料到他會給她如此直接坦白的回答,沈晚芽微愣了下,直視著他沉攜的眼眸半晌,才又說道:「既然太爺那裡可以用這個說法息事寧人,就請爺別再追究我是用來什麼法子了,可以嗎?」

  沈晚芽想到唐老太爺不經意之間說出的那句話,老人家說當年助了問守陽一臂之力,才讓他渡過難關到今天,語氣之中,那個忙似乎不小。

  是不是也就是因為這個不小的忙,所以,問守陽至今對唐桂清的話依舊十分敬重,不敢對老人家有半點輕忽呢?

  「息事寧人?在你的心裡,這件事情就真的如此重要?」他看著她平靜的臉容,她太過急切的處理態度,就像是丟掉一個大麻煩,「你知道一直以來,我最不喜歡你的哪一點嗎?」

  沈晚芽恬美地瞅著他,緩慢搖頭。

  「你真的很聰明,可是,總是會為了要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。」他走到她身畔,伸手攬抱住她的頭,傾側與她頭靠著頭,態勢十分親暱,但是勾在他唇畔的笑容卻顯得有些冷淡。

  她站直著一動也不動,任由他摟抱著,感覺他陽剛的氣息逼近,就算與他有過了肌膚之親,一時之間仍舊無法適應與他如此親近的相偎。

  「我不懂你說這話的意思。」即便是懂了,她也會說不懂。

  「好,不懂嗎?」問守陽冷笑了聲,側眸冷冷地睨著她佯裝的嬌顏,「那我就當做你是真的不懂,可是,不要在隨便把柔藍給扯進來,她已經死了,別把我們之間的事情扯上無辜的她。」

  沈晚芽也傾側瞳眸,對上他的目光,「好,我會記住,畢竟是死者為大,以後我不提柔藍姑娘就是了。」

  怎麼?不過就是提了范柔藍兩句,就教他心疼了?

  終究在這男人心裡,只有那位柔藍姑娘才教他覺得重要,而她沈晚芽就只能活該倒楣被他欺負嗎?

  「你能記住這一點最好?」

  他瞅著她的目光如炬,嗓音卻壓得很低,話聲一落,在他們之間漫起一股幾乎要教人喘不過氣的沉窒。

  「爺!」歸安從門外傳來的聲音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僵凝,「葉大掌櫃與陳副掌櫃已經到了。」

  「讓他們進來吧!」問守陽放開她,轉身對著門外回答道。

  「既然你們要談事情,那我就先回避了。」她笑著說完,就要提步離開,卻立刻被他一把拉住。

  「不,你不需要走,從今以後,我和掌櫃談正事,你不需要回避,而且,我今天請他們過來,就是為了你。」

  沈晚芽瞅著他,不明白他的用意,「你又想要我做什麼?」

  「我要你主持『雲揚號』在京城總號的統籌事務。」他這句話說得既淺又淡,彷彿故意裝作不知道這句話所代表的沉重。

  「怎麼可能?」她一瞬間嚇得臉色微微泛白,「我做不到,我從來就沒有……不,請你收回這個念頭,我做不到。」

  如果可以的話,她不想在他面前認輸,可是,要統籌「雲揚號」總號的事務,絕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,這些年來,即便是由葉蓮舟在總號主事,可是,她知道問守陽還是把持了很大一部分的權利。

  「真的做不到嗎?」問守陽泛著淺笑,聽著她口口聲聲的「做不到」,他沒有生氣,反而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,多少年來,他不曾再從她嘴裡聽到這句話,真是熟悉得教他懷念,「我對你有信心,芽兒,如今你不再是萬能的小總管,努力適應你的新身份吧!」

  言下之意,是要她從萬能的小總管,成為萬能的芽夫人嗎?

  「要是我真的辦不到呢?」她咽了口唾液,試探地問。

  他抿笑不語,只是搖了搖頭,表示他不接受她的這種說法。

  「我試試看。」她說。

  「試?意思是可能會辦砸嗎?」

  「我會盡力。」她改口道。

  「盡力是應當的,重點是要成功,明白嗎?」他托起她小巧的下頜,琥珀色的眼眸泛著不容拒絕的堅定。

  看來,他也沒打算給她選擇的餘地了!

  「嗯。」她斂了斂眸光,以當做點頭答應的意思。

  「很好,我等你的好消息。」

  不是等她的消息,而是等她的「好」消息,這句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,問守陽根本就只允許她把事情辦好,沒給她辦砸得餘地。

  但不可否認的,在她的心裡有一絲躍躍欲試。

  對!沈晚芽很絕望、很認命地發現,每回在這個時候,她心裡會對自己將要完成的事情有期待。

  這些年來,她已經太習慣他所給予的挑戰,就算他擺明瞭刁難,她也會想要知道自己究竟能夠做到什麼程度。

  如果能夠做到,她會很高興,而倘若完成的程度遠超過他預期的要求,她的心裡忍不住很得意,在自己贏他的賬上記下了一功。

  這時,葉蓮舟和陳敬理連袂而入,看見兩位主子之間彌漫著一種達成共識的默契,他們二人相視一笑,原以為在沈晚芽改變了身份之後,這樣的場面可能不再複見,但料想是他們多慮了!

  在他們的心裡已經忍不住開始期待,看他們的芽夫人如何再顯神通,教世人對她刮目相看!

  「澄心堂」,它的位置說起來應該算是「宸虎園」最東北角的位置,並沒有太明顯的分隔,一直以來就是由問延齡掌管,澄心堂之意,取的是李後主做的「澄心堂紙」,傳聞是紙中極上珍品,價比黃金,做法卻已經失傳。

  而問延齡從年輕時候就很喜歡紙,各式的紙箋做法都難不倒他,他曾經發下大話,說要重現李後主的「澄心堂紙」,惹來不少文人好友的取笑,說人有志氣是好事,就怕是癡心妄想。

  沈晚芽穿過「澄心堂」以為標記的兩棵百年銀合,就看見了幾名夥計忙著給烤房添柴火,另外幾個人則是手腳俐落地把篩好的紙片刷到烘壁上,同時,遠遠的就可以聽到水車帶動搗杵樁打著泡水樹纖的聲音。

  這時,一名夥計見到她,開口要喊,「芽——?」

  「噓。」沈晚芽以食指抵唇,示意工人們噤聲,以最悄然無聲的腳步接近正站在一口爐火前,仔細翻煮漿液的問延齡。

  「叔爺。」她站在他的身後,很小聲地喊。

  問延齡一向很專心做事,就無暇顧及旁人,所以他沒有動靜,一直到沈晚芽將臉蛋探出他的肩膀,「叔爺,在做什麼?」

  「芽兒丫頭!」問延齡被她嚇了一跳,不過卻被嚇得很開心。「你來了,快快快,快來看我新調的紙藥,我敢保證,這個新配方一定可以做出很好的紙張來,快來看!」

  「叔爺,你今天做的紙藥,究竟又藏了什麼玄機呢?」她眨眨美眸,從他的身後走出來,站到爐邊。

  「難怪我特別疼你這丫頭,一句話就問到我心坎上,我跟你說,這紙藥裡的材料跟以前不同,我試了些別的東西,可以讓紙張變得更柔更韌,不過上次做過之後,覺得紙面可以再更細一點,才好吃墨色。」

  沈晚芽一邊聽著,一邊點頭,聽著問延齡興奮地訴說他發現新材料的過程,她適中在中途插話,不為任何意思,只為搭腔,就怕給了意見,老人家要覺得被澆冷水,如果一句話都不說,又會教人覺得自討沒趣。

  不過三兩句裡,她還是會提出一點疑問,畢竟對於做紙她也略知一二,這些年來,她是問延齡最好的授課學生。

  對她,他是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,尤其這些年來,她被問守陽折騰著,問延齡基於對侄孫的不滿,跟她更是同聲一氣,融洽得很。

  說道一個段落之後,問延齡喊來一名夥計,要他替自己看著火勢,牽著沈晚芽的手,往堂前的小廳裡走去。

  「來,陪叔爺喝壺酒再回去,今天新到一壺桃花釀,聽說芳馥醉人,特別適合你們女兒家品嘗,快過來坐著,陪叔爺一邊喝酒一邊談天說地。」

  「不了,晚芽還要趕回去『宸虎園』,爺前兩天出遠門了,家裡不能沒人拿主意,改天吧!晚芽等抽了空閒,絕對過來陪叔爺一整天。」

  「哼哼。」說起他家那個侄孫,他就一肚子光火,「我家守陽那小子可真好命,人家娶娘子進門來疼得,他娶娘子卻是進門來替他辦事的,最可恨的是娶了你那麼好的妻子,竟然還動不動就出遠門,擺明沒將你擱在眼裡,真是白給他省心了。」

  「叔爺,我不是他的妻,你這話別教人能給聽去了,要不教有心人聽了,要說我不自量力,仗著叔爺疼愛,恃寵自抬身份了。」說這話,擺明瞭是要對問守陽落井下石。

  沈晚芽自覺不是佛心之人,更是不想給問守陽半點好心,尤其在成為他妾室之後,這將近十個月的時間,說好聽點,是信任她,不過問她所做的事情、所下的決定,但是,這也代表著他不給意見,由她自生自滅。

  她想,是因為對他而言,把事情交代給她,就沒有不辦成的道理,他對她竟有如此信任,讓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議。

  「對了,守陽那小子只是納你進門,連場成親儀典都沒給過你……」老人越說口氣越落寞,幾乎到了想哭的地步,「向我們問家是造了什麼孽,怎麼會出他這個如此沒心肝的後輩啊!」

  「叔爺,你再說,我便要生你氣了。」她故意拉沉了臉,知道凡事要適可而止,再更進一步就太過了。

  「好好好,不說,我不說,沒心肝的人咱們便不提他。」話才說完,他就又挨了她沒好氣地一瞪,但他故意裝作沒瞧見,只是笑呵了起來,「那你一定要撥時間來紙莊陪叔爺做紙啊!我有一種感覺,那就是有你的幫忙,我一定可以重現李後主的『澄心堂紙』,教那些笑我癡心妄想的老傢伙們個個啞口無言。」

  「好。」她笑著點點頭,「叔爺一定可以重現『澄心堂紙』,絕對不會只是癡心妄想。」

  「別了別了,你這張嘴再甜下去,叔爺也不知道該如何更疼你了!」老人擺手,明明想繃著臉說,卻忍不住一臉笑咪咪的,「一定要來啊!」

  「會,一定會,跟叔爺約好了就一定回來。」

  「儘早來。」他不忘叮嚀。

  「會,一定儘早。」她笑瞇的表情像是在應付個孩子,而不是老人。

  「晚芽丫頭?」

  「叔爺做什麼突然表情認真了起來?」

  「別對我家那小子太好,別讓他太省心,偶爾要讓他吃吃苦頭,要不,你准要教他欺負死。」

  「在我的心裡,他是爺,伺候他是應該的。」反正都已經落井下石了,她不介意再丟進一顆小石頭。

  「哎呀呀,你這丫頭明明就不笨,怎麼就這一點死心眼……罷了罷了!快些回去吧!跟你這傻丫頭是扯不清了,早點把事情辦完,早點過來赴叔爺的約,知道了嗎?」

  「是,那晚芽這就走了,叔爺要好好照顧自己啊!」

  「知道知道,去去!讓我老頭子一個人好好專心做研究。」明明就一臉不舍,但他還是出聲趕她,就怕沒硬著心腸,便要不舍留人了。以前,她在做小總管時,就已經忙得不常有時間陪他,現在,成了問家的妾室,原該是可以享福的,沒想到竟然較之先前更忙。沈晚芽明白老人家不想讓她掛心的一片好意,走開了幾步,忽然又轉身對著問延齡說道:「對了,我今天來是想告訴叔爺,帳庫裡那些書冊還好有您做的紅藥紙,幾十年前的本子,到現在都還完好如初,一點都沒被蟲吃掉呢!都是多虧了叔爺的好主意,真是太好了!」

  以前,她沒看過帳冊,也不知道問家的帳冊與一般有何不同,直到開始經手帳本之後,才終於明白其中的奧妙。

  問延齡被誇得笑不攏嘴,搖了搖手,「去去去,你這鬼丫頭,快忙去!新的紅藥紙已經做好了,改天讓人給你送去。」

  「是。」她以柔軟的嗓音把語調拉得長長地,給了老人家一抹燦爛的笑容,才轉身離開。
作者: ruby_0407    時間: 2011-8-17 12:56 AM

第十章

  人們都說「商人重利輕別離」,說得好像這些生意人個個心肝都被吃掉了一樣,可是,沈晚芽一直都很清楚,無論是問家或是唐家,還是一些有來往的鄉親,在經商賺了錢之後,多少都會付出一點回饋鄉里。

  是真心誠意也好,是博取名聲也好,無論如何,這些人並非真的都是一毛不拔,就像「宸虎園」在夏天裡會施藥、施茶,入冬之後會施粥與棉被,甚至於是施增棺材給那些沒錢下葬的窮苦人家。

  而三年前,在她提出意見、叔爺支持,而問守陽不表反對的情況之下,問家讓出了一處在京城之中不常使用的三進宅院,開設了一間育兒堂,專門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孩子。

  「小總管!」

  孩子們見到她來,一個個笑得燦爛活潑,幾個年紀稍長的孩子還知道要有規矩,可是兩、三個年紀都還不到五歲的小幼孩已經捉著她的裙擺不放了。

  在育兒堂負責掌管的尤大娘掃視了孩子們一眼,沉聲道:「你們這些孩子怎麼說不聽話!不可以再喊小總管,要喊夫人。」

  「算了,別跟孩子們計較,他們高興就好了。」沈晚芽聳肩嬌笑,抱起了裙畔一個最年幼的孩子,見他笑得好開心,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,她知道這孩子因為是天生失聰,而被父母給丟棄在市集裡。

  「小……總……管。」小兒郎很困難地發出這三個字,話才說完,就一臉忐忑不安的樣子,害怕自己說得並不好。

  「乖,小兒郎說話越來越好了。」她摸了摸小兒郎的頭,見他立刻是眉開眼笑,她將他放在地上,看著他跑回同伴群裡去,比著自己,對著大夥兒豎起大拇指,幾個疼他的大哥哥沒客氣地撲抱住他。

  沈晚芽見孩子們熱鬧的樣子,忍不住也跟著會心微笑,她遣退了尤大娘,獨自一人在跟幾個孩子說說笑笑,他們總是跟她才說幾句話,就害羞得又跑開,對他們而言,能與她說上話,就是一件教人興奮的事。

  「芽夫人。」這時,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女孩走到她的身旁,約莫十來歲,身子骨比尋常的孩子纖小瘦弱。

  「有事嗎?」沈晚芽斂眸瞅著女孩高高仰起的小臉,記得她叫春兒,去年底才剛進來育兒院,「春兒聽說芽夫人也是一個孤兒,你是不是也像春兒一樣,是個爹不疼,娘不要的孩子啊?」

  聞言,沈晚芽的笑容凝在唇邊,臉色在一瞬間慘白,就算她心裡知道那不是事實,可是,卻在聽到這些話時,心上像被人給拿針扎了幾下。

  她原以為這話問得無心,但看著春兒故作無辜的表情,那雙眼裡卻有著一絲惡意,幾乎立刻明白這女孩因為自個兒的身世可憐,想拉著她當同伴,想要確信她與自己一樣都是個沒人要的孩子,也想要透過這一點,證明她沈晚芽沒比她春兒還了不起。

  「你想知道這一點做什麼呢?春兒,即便我與你一樣都是沒人要的棄兒,你以為我能有今天這局面,付出了多少努力,吃了多少苦頭呢?我沒有一樣東西是白白得來的。」

  沈晚芽輕綻一抹明豔的笑容,想自己不該跟個孩子一般計較,但她只是想給春兒這女孩一個過來人的忠告。

  「我能看得出來你有幾分心眼,不過,把它們留在該用的地方,若只知道說想說的話,對你不會有任何好處的。」

  「可是,想說的話不能說,那不就是虛偽嗎?」春兒故意喊得很大聲,「每個人都跟我說你是好人,你怎麼可以教我要虛偽,我不要,我不要當一個像你一樣虛偽的人!」

  沈晚芽看著她大聲嚷嚷,只是定定地瞅著她,沒動聲色。

  「春兒!」這時,就近在看顧幾個幼小孩子的老嬤嬤被春兒的聲音驚動,急忙過來把她給拉走,一邊離開,還一邊回頭對沈晚芽賠不是,「你這孩子是在胡說些什麼!」

  是虛偽嗎?沈晚芽看著老嬤嬤捂著春兒的嘴,不再讓這孩子胡說,她在心裡苦笑了聲,心想也對,那也是一個說法。

  不過,在她心裡倒寧可叫它做「委曲求全」,像她們這樣沒爹沒娘的孩子要能活下去,能越早知道這道理越好。

  只是被春兒這一鬧,原來的好心情蕩然無存,這時,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後進院裡走出來,是背著診病藥箱的姬千日。

  「芽夫人。」姬千日也見到她,上前頷首招呼道。

  「嗯。」沈晚芽笑著點頭,「姬大夫,來給孩子看病啊?」

  「對,這幾天堂裡的孩子們陸續傳出感染風寒,我來給孩子們診治,順便教他們該如何照顧,以及把感染風寒的孩子們隔離到另一個房間去,儘量別讓他們與健康的孩子在一起,才不會又有更多人被傳染了。」

  「做得很好,姬大夫,把這些孩子們交給你,爺和我就能放心了。」沈晚芽看著姬千日俊儒的臉龐,想起了那一日,他見了她什麼都沒多問,只交給她一副藥包,說三碗水煎成一碗喝了,就可以不會有後患。

  從那一天起,他們之間就有了默契,只是這份默契就只會擱在他們心裡,不會對任何人透露提起。

  「應當的,這都是千日分內的事。對了,鳳姨娘這幾天一直來追問我,說芽夫人一直不見喜,我一直逃避沒回她,就怕……」說著,姬千日泛起苦笑,「不知夫人你可有主意?」

  聞言,沈晚芽斂眸輕歎了口氣,沒想到這一年裡,鳳姨在她面前從未提起過生子的事,竟然是跑去向姬千日追問了。

  半晌,她拾起眸,直視著眼前的姬千日,「我一向容易畏寒,這是園子裡大夥兒都知道的事,想來這種冰寒的體質應該是不太容易懷上身孕,姬大夫,你說是嗎?」

  「是。」他點頭,「芽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,那我就不打擾夫人,藥館裡還有事情要忙,我就先告退了。」

  「嗯,姬大夫慢走。」

  沈晚芽目送他離去,回頭看著嘻鬧的孩子們,卻再也沒好心情跟孩子們玩耍,決定回去,就近召來了一位看顧嬤嬤,要她代為向尤大娘知會一聲,說她有事要趕著回園裡,就不便親自向她道別了。

  這日夜晚,或許是因為去了育兒堂,也或許是被春兒的話給觸動了心裡的感傷,沈晚芽做了一個夢。

  她夢見了還在老胡同裡,跟秦爺爺他們祖孫一起生活的時候,有一天半夜,她睡不著,於是走到了小天井裡看月亮,圓月正當空,把小小的院子裡照得十分明亮。

  她抬頭看著夜空,沒有注意到秦爺爺也跟著她一塊兒出來。

  「丫頭。」秦爺爺走到她的身旁,這兩日雖然病情有見好,但是,拄著拐杖的手還是顫得厲害,「看著頭頂上的這片天,你想到了什麼?」

  她沉默不語地看著身畔的長輩,搖了搖頭。

  「是嗎?沒想什麼嗎?當一個人仰望著天,卻什麼也不想的時候,只有兩種可能,那就是這個人什麼都有了,所以不求,也可能一無所有了,害怕得不敢再向老天爺祈求任何心願,芽兒,你是屬於哪一種呢?」

  「也有可能是這個人很知足啊!」她偏首微笑,很快地介面,不願意承認自己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後者。

  「對,也有可能是知足,所以不忮不求。」秦爺爺呵笑了起來,「芽兒,你的反應很快,這很好,幾個孩子裡頭,我最不擔心你,可是有時候瞧著你,又忍不住要覺得心疼。」

  「芽兒很好啊!爺爺, 我沒事。」她笑著說道。

  秦爺爺聽了她的話只是笑,讓她扶著到門前的長凳坐下,而她也跟著一起坐下來,在銀色的月輪之下,她白皙剔透的肌膚彷彿也在散發著光亮。

  「很好嗎?一個很好的人,會因為吃到那糖的味道,吐得差點暈死過去嗎?」

  老人家見她沉默不語,頓了好半晌,才看著她問道:「如果,老天爺賞你一個能夠實現的心願,你想要什麼?」

  「我才不信有老天爺。」她搖了搖頭,絲毫沒有遲疑地回答道:「如果真有老天爺,它也一定是最壞心的大壞蛋,我才不信它會有那種好心腸,會實現我的心願!」

  「芽兒啊!不要說那種話,老天爺是很公平的,它只是……」秦爺爺頓了一頓,看著她認真的神情,最後改口道:「好好好,不提老天爺,就當做是咱們在扯淡,說說,你現在最想要什麼?想要成堆的金銀,還是好吃的食物?還是要漂亮的衣裳呢?」

  「那些我都不要。」

  「那不然你想要什麼?」

  她別開視線,像是要穿透屋牆般,看著很遙遠的地方,忍了很久,才終於將忍得很痛苦的眼淚給逼了回去,一直過了許久,她才終於出了聲,悶悶回答秦爺爺的問題。

  「回家,我想回家。」

  隨著天候漸暖,厚重的衣衫漸漸穿不住了,這兩日,春暖花開,沈晚芽領著萱香和幾名婢女整理衣箱,把一些春天要穿的紗麻衣衫給取出來,然後吩咐把要收的冬衣都再洗過一次,一定要曬乾熨整了才可以收拾進去。

  「芽夫人,就這些了嗎?」

  萱香如今的身份已經是大丫鬟了,說起話來特別有架勢,指揮手下的人做事,頗有幾分沈晚芽當年的味道。

  「對,我怕接下來天候還會轉涼,所以我和爺的冬衣都還留了幾件,暫時就那些了。」沈晚芽晾晾手,「都出去吧!」

  「是。」萱香代答,領著幾名婢女把收拾好的衣箱給抬出去。

  在眾人離去之後,房裡忽然一片寂靜,沈晚芽環視著她與問守陽的房間,想起了那一日,他就是在這房裡強奪了她清白的身子,逼她成為他的妾室,一切的一切,她都仍記得十分清楚。

  怎麼可能輕易就釋懷了呢?她在心裡泛起苦笑。

  不,她沒有釋懷,更沒有原諒,她可以平平靜靜與問守陽過日子,但不代表已經接受了他的一切作為。

  到了現在,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過得很認命,又或者說,身為一個女人,一個在身份上已經屬於另一個男人的女人,沒有不認命的權力。

  如果,這女人還想過著安穩日子的話,就要認命不可。

  她輕歎息了聲,伸手要合上櫃門時,眼角餘光看見了角落的一個箱子,剛才在整理時沒留心到它,她看著箱盒上的雕刻紋路,很明顯就是女子會用的東西,但卻不屬於她。

  一瞬間,她想起了一個女人的名字,范柔藍。

  沈晚芽怔怔地看著那只箱子好半晌,終於忍不住朝著箱子伸出手……

  當問守陽一路風塵僕僕趕回「宸虎園」時,已經是傍晚時分,他沒見到沈晚芽出來迎接,當他走進書房時,看見了她倦極臥睡在長榻上,手邊散了幾本帳冊,以及她自己所做的筆記本子。

  他走到長榻前,沉靜地瞅視著她的睡顏,想到剛才在京裡總號聽葉蓮舟跟他說的話,說她不愧是當初的萬能小總管,才不過短短的時間,算盤從勉強會用,到現在幾乎比幾十年的老手更快。

  還有她也用了最短的時間學會了看賬,而在這之外,令他們最感到訝異的是,她會說的語言種類比外人想像中更多,通常一種話只要跟著學三個月,她就可以說上八九分,這門功夫在談生意上,給「雲揚號」帶來很大的好處,是他們一開始始料未及的。

  而這消息一傳開,越來越多外族商人來了指名要跟「雲揚號」做生意,因為直接與沈晚芽談生意,比被牙人從中再抽一手來得有賺頭。

  只是這一切,問守陽並不意外,他在一開始就已經料想到了,所以,對於沈晚芽的能耐,他才一開始就沒有懷疑過。

  「唔……」

  她在睡夢之中發出嚶嚀聲,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穩,挪動了下身子,將原本半曲的雙腿再抬高了些,整個人只差沒抱成一顆圓球。

  這一瞬間,他琥眸沉了一沉,她怎麼又睡成這副德性?

  在她的身上明明已經蓋了一件外衣,今兒個的天候也不很冷,她卻打了幾個哆嗦,儼然睡在冰窖裡一樣。

  問守陽想起先前有一日鳳姨特地來找他說話,說去問姬大夫為什麼芽兒一直不見喜,大夫回說是因為容易畏寒的身子,原本底子就很虛,胎兒當然不容易著床,所以商量著要買大堆的補品,回來給她補身子。

  對於沈晚芽沒見喜的事,他沒上過心,他們成親未滿一年,她也還年輕,要生下孩子只是遲早的事情。

  但是,如果那一堆補品能夠讓她不再畏寒,錢倒也就花得劃算了!

  這時,沈晚芽又挪動了下身子,感覺好像有人在瞅視著她,讓她慢慢地蘇醒了過來,美眸迷蒙地眨了眨。

  問守陽見到她的動靜,像是心虛般從她的身上挪開目光,卻在同時,看見置架上因為夕陽的照映而閃過一抹光亮,他定睛瞧著那發出光亮的物體,對他而言,那東西再眼熟不過了。

  那是一面以琉璃鑲嵌住的繡畫,畫上繡著並蒂蓮花,那是當年他的未過門的妻子范柔藍一針一線細心為他繡上的。

  他明明將這繡屏給收在房內的櫃子,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。沈晚芽清醒時,見到的就是他怔愣地瞅著那面畫屏的嚴肅表情,她輕咳了聲,在他的身後開口道:「是我拿出來的。我今兒個在整理東西的時候,看見了這個繡屏,覺得這繡上的畫真好看,不想它一直被封存在櫃子裡,就把它拿出來陳列,好讓更多人看到這絕妙的手藝,你覺得呢?」

  「你決定就好,我沒意見。」他轉眸看著她曲起纖臂撐起半身,白淨的嬌顏有著初睡醒的迷蒙憨懶,別是一種風情。

  「我怕你覺得心疼,你不會嗎?」

  問守陽從她的話裡聽出了挑釁的意味,果然她是故意要把繡屏給拿出來展示,他在心裡冷笑了聲,不想上她的當。

  「只要你不介意天天瞧著它,我就不心疼。」

  這回答令沈晚芽愣了一愣,心想他果然還是比她狡猾,不過,她不介意天天瞧著這幅並蒂蓮刺繡,因為,他問守陽與她而言,不夠重要到會讓她看著這繡面覺得嫉妒!

  不過,她沒再回答他,笑笑地別開眸光,不想再與他針鋒相對……

  入夜,萬籟俱寂。

  但是在問瀋陽與沈晚芽的寢房裡卻彌漫著一種很詭異、幾近緊張的氣氛,不過,並非是因為今天稍早之前繡屏被她拿出來的事情。

  「你知不知道,其實跟你睡在同一張床上,是一件很痛苦的事?」問守陽低沉的嗓音之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不滿。

  沈晚芽與他一起躺著,背對著他,纖細的腰肢被他的長臂狀似不經心地摟住,但她才挪動了下身子,立刻又被他給蠻不講理地抱回原味。

  「為什麼?」她拗不動他,終於順著他的意思問道。

  「因為你喜歡蜷著身子睡覺,睡得像——?」

  「一隻被凍僵的蝦子。」她替他把話給補充說完。

  在她的背後,他深沉的眼眸沒好氣地睨了她一眼,撇撇嘴角,「對,原來你也很清楚嘛!跟一個喜歡把腳蜷起來睡覺的人躺在一起,睡到半夜抵到你伸上來的膝蓋,是一件很令人不舒服的事情,所以——」

  「所以爺要跟我各睡各的?」她扭回頭看著他,一雙美眸頓時在發亮,卻立刻被他陰寒到極點的目光給澆得黯然。

  「所、以,」這兩個字,問守陽為了她說得格外用力,「以後我不准你再蜷著雙腳睡覺,就算沒跟我一起睡,也不准!」

  「可是……」她被他這新來的規定給弄得沒了心神,「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怎麼會知道自己的腳有沒有抬上來?要是我時時刻刻都要注意自己的兩隻腳,這樣一定會睡不著的!」

  「睡得著,等你習慣就睡得著。」他沒給她商量的餘地。

  「不可能!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睡覺的姿勢,以後我們就不要——!」她又回頭看他,但未竟的話語被他微挑的清冽眸光給瞪回肚子裡去,語氣改為軟懦地問道:「要是我一定做不到呢?」

  「如果你真的不學乖,還是喜歡蜷著睡覺,那我就只好拿帶子把我們兩個人的腰綁在一起,你只要抬起腳就會撞到我,看這樣你的腳要往哪裡抬。」

  「你不會!」她想也不想,低聲叫道。

  「我不會?」他的嘴角撇起一抹輕蔑的弧度,反問她。

  沈晚芽吞了口唾液,心裡暗暗叫慘,她這麼說,擺明瞭是要挑釁他會做不到,他可是問守陽啊!這男人對她沒有做不出來的事情!

  「可是,如果不把身子蜷起來,我會覺得冷。」她試著要跟他解釋原因,希望能夠對他動之以情,說之以理。

  聞言,他的神情在瞬間閃過明顯的沉靜,但隨即隱逝而沒。

  「我不管,看著你縮成一團睡覺,我心裡就是不舒服,再說了,我的體溫比你高,要是你真怕冷,把你綁在我身上,豈不是更溫暖?」說完,他扳過她的身子,將她摟進懷裡,強悍的力道幾乎教她無法動彈,感覺她在他的懷抱裡不自覺地僵直,「放輕鬆,你是我抱過身子最硬的女人。」

  「如果你不喜歡,可以不要抱著。」沈晚芽抬起美眸瞅了一眼,他擺明就是存了心要跟她過不去。

  而且,他究竟又是拿她跟誰比?

  她是沈晚芽,不是其他那些讓他抱起來覺得柔軟的女子。

  「你是真的想被綁起來?」他撇撇嘴角,似笑非笑。

  「不要。」她低下頭悶聲說道,把臉蛋埋在接近他頸窩的位置,在呼吸之間,充滿了他陽剛的男性氣息,說起來人還真是容易習慣,至少,她已經慢慢地適應被他的味道給佔領擁有。

  可是,她不能明白,為什麼他總是能夠找機會挑她毛病呢?現在就連她睡覺的姿勢都要干涉,他真的不覺得自己管太多了嗎?

  她不懂,就算只是偶爾,即便只是一兩次也好,順著她的意,不行嗎?

  「嗯。」他那聲輕哼沒置可否,從她抗拒的姿態上,可以感覺到她內心對他的不滿,可是,他不給她討價還價的餘地。

  每每看著她蜷著像只蝦子一樣睡覺,總會讓他的胸口不自覺地鱉痛,她可能連自己都沒有發現過,她那樣子看起來很可憐,像是被人遺棄的野貓野狗,就快要被刺骨的寒風給凍死了。

  「你這算是在報復我嗎?」報復她不經他的同意,就把范柔藍贈他的繡屏拿出來,所以現在才故意要找她麻煩。

  「什麼?」問守陽眉梢微挑了下。

  他不太明白她的說法,如果她說他是在欺負她,那他不否認是有那麼一點成分,可是報復?她是做錯了什麼事情,值得他勞師動眾嗎?

  「沒事!」沈晚芽飛快地搖頭,深怕提醒了他,會招致更大的麻煩,「我困了,我們睡吧!」

  說完,她緊緊地閉上雙眼,明明睡覺應該是很放鬆的事情,她卻用了全身的力氣要逼自己入睡。

  她刻意讓自己忽略掉他胸膛厚實的硬度,臂膀強悍的力道,以及渾然不同於她的剛硬氣息,這些都是擾得她無心睡覺的入侵邪魔,就在她覺得自己說不定必須念佛家的靜心咒才能入睡的時候,困意宛如緩慢上湧的潮水,逐漸地覆蓋她清醒的意識,終至令她沉進夢鄉之中。

  而這一切,問守陽都看在眼裡。

  在她睡著之後,他仍舊清醒著,微微鬆放開她,讓兩人之間多了一隙的距離,讓他可以有足夠的空間端視她的睡顏。

  或許是因為被他的體溫煨著,讓她一向白皙透明的臉蛋泛起了兩抹淡淡的嫣紅,看起來比平時的她更惹人憐愛。

  這就是當年那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嗎?

  還記得那天,在北院裡的梅樹下見到她時,她臉上的笑容無比燦爛,對著她的義父東福在說話,說她想要挽救那株已經數年不曾開過花的老梅樹,當每個人都放棄它的時候,她說不忍心看著梅樹就此枯萎死去。

 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碰觸著她柔軟的臉頰,劃過她的眼眉,她有一雙如黛般的柳眉,卻因為她膚色太過白皙,而顯得顏色過分濃重了些,再加上她喜歡穿湖綠色的衣飾,教人看起來更覺蒼白,總覺得她身上少了些胭脂的粉色。

  說起來,他們二人都是肌膚底色偏白的人,想來,他們以後生的孩子,膚色十有八九還是會擁有一身問家特有的白皙吧!

  他捧著她的臉,覆吻住她柔軟的唇瓣,在他眼裡的神情,有著平時未曾見過的傾憐與呵護。

  「為什麼我不能對你好嗎?你想這麼問我嗎?」他附唇在她的耳畔低語,只是料想睡沉了的她也聽不到,「可能要教你失望了,我怕我做不到,芽兒,所以,委屈你了,已經太習慣的習慣,我怕我自己是改不掉了。」

  從那一天起,從她說要救梅樹的那一天開始。

  他看著她像是要討好每個人的笑臉,然後,見她討好似地對著東福說要救梅樹,從那一刻起,她就被決定要拿來當他的祭品,他想讓她感到困擾,感到痛苦,最好是哭泣與吼叫,他想要看見她崩潰哭喊,那會讓他的心裡泛起一絲嗜血見血般的快感。

  她該像每個人一樣死心才對,像每個人一樣什麼也不做,眼睜睜看著老梅樹死去,如果她的反應跟每個人一樣,或許,他就能夠放過她了!

  可是,她的堅持在他的眼裡看起來,就像是一個踩著了他內心痛處的諷刺,她不知道,在他的心裡有一個痛,一個他藏得很深、很深的痛,在那個痛裡,藏著一個他極欲隱瞞的秘密。

  而欺負她這個弱小的女孩,可以讓他的痛得到發洩,更可以讓他把秘密藏到更深處的地方,不會有人想要去窺見。

  只是不料,這個他以為柔弱的小女孩,骨子裡其實比任何人都倔強。

  他輕歎了聲,將她睡軟了的身子再度抱進懷裡,心裡覺得自己真是矛盾極了,如果,他對自己對她所做的一切沒有反悔,如果他的心是篤定的,那麼,在他胸口梗痛的遺憾,又是為何而來呢?他知道自己一向待她不好,對於自己所做過的一切,他心知肚明。他不後悔,因為,要是有一絲心軟,他絕對撐不到現在。

  可是,至少那一天,只有那一天,就算要他付出相當的代價,他都會樂意,只要,那天他所犯下的錯誤能夠被修正。

  雖然,他最後終於逼她低頭屈服,當他的妾,可是,終他這一生,怕是不會忘記當他強佔她身子之後,她看著他的痛恨眼神。

  問守陽苦笑著閉上雙眸,那一日的光景,他仍舊歷歷在目。

  就算是在渡過那段難熬的日子時,他的心都不曾如此沉重疼痛過。

  從那天之後,他不再見過那種眼神,卻覺得她的反應太平靜,那異乎尋常的柔順反倒教他心慌,教他不由自主地懊惱更深。

  他不後悔將她變成自己的女人,卻對於佔有她的過程與方法感到後悔,而這將是他後半輩子永遠無法再改變的事實。

  至少,在讓她女孩成為女人的那件事情上頭,他想,至少這件事,自己應該對她仁慈一點……

  上集完




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(https://www06.eyny.com/) Powered by Discuz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