查看完整版本: 沉筱之 -【在你眉梢點花燈】《全文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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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09:34 AM

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章

  昏黑中,程昶聽見有人焦急地喊:「小王爺,小王爺!」

  是孫海平與張大虎的聲音。

  他想回應他們,可是動彈不得。

  漸漸地,這些聲音遠去了,像是沉入了水底,慢慢被另外一種熟悉的、嘈雜的聲音所代替。

  「老實點!」

  像是有人在呵斥。

  「警察叔叔,我真的不知道啊,他就是來我廟裡算命的,你說他一個金領,年入百萬,高端大氣上檔次,怎麼還搞封建迷信這套呢?」

  這是……杭州城郊的老和尚?

  一旁兩個小護士在笑,這老和尚六十好幾了,還喊人警察叔叔。

  「再說了,你看我這不是主動報案了嗎?不是主動下山去找他了嗎?」

  警察一邊在本子上記,一邊說:「報警是你一個公民的基本義務。颱風天把人趕下山,要不是人女朋友來找,你後悔一輩子。」

  「是,是,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,我肯定第一時間告訴警察叔叔。」老和尚道,又嘀咕,「誰也不知道他這麼能找死啊……」

  警察指著老和尚腳邊的一個五彩斑斕的編織袋問:「這麼一大包,裝的什麼東西?」

  老和尚耍滑頭,拿著腔調道:「俺山裡人,好不容易進一趟城,打算去西湖、靈隱寺、杭州銀泰城玩兒幾天,帶的換洗衣服。」

  說著,彎腰「嘩啦」一聲把編織袋拉開,翻出裡頭的T恤、夾克衫,主動交給警察檢查。

  他沒犯法,警察其實沒必要看他帶了什麼,說了句「行了行了」,讓老和尚把編織袋收好,看向一旁廖卓和段明成。

  廖卓他認識,傷者的女朋友,報警的就是她。

  旁邊這個……

  廖卓介紹道:「他是程昶的大學室友,聽說他出了事,剛從上海趕過來。」

  「我姓段。」段明成道,「謝謝警察同志,給您添麻煩了。」

  警察一點頭,他接到報警電話,聽說山裡出了車禍,於是進山幫忙把傷者送來醫院,眼下傷者這裡有人照顧,車禍的原因也找到了,系颱風天開車,也就沒他什麼事了。

  他看向老和尚,叮囑了句:「記得等橙色警報過了再上高速。」然後把筆錄本合上,揣好走人了。

  警察一走,護士就過來了,看了廖卓一眼:「病人家屬,過來交個費。」

  廖卓點點頭,剛要跟著過去,段明成把她一攔,問:「你家裡那事兒,處理好了嗎?」

  廖卓愣了下,一時之間難以啟齒。

  十年前她舅舅因為賭博鬥毆,進了監獄,前陣子出獄,又沾上賭博,借了高利貸,結果還不上,一個人跑路了。後來高利貸找上門,把廖卓的媽媽堵在家門口。

  廖卓幫忙還了一些,眼下還欠了三十萬。

  前兩天她去程昶家裡,程昶還問過她這事。

  廖卓有點尷尬:「他和你說了?」

  「他沒提。」段明成道,「我知道。」

  但凡社會上有點關係,稍微一打聽就知道了。

  段明成看廖卓這副樣子,道:「他住的那個重症監護,一天六千到兩萬,燒錢,我去繳吧。」說著,從錢包裡掏出一張卡,「他在他哥那裡留了張卡,之前我從上海過來,他哥把卡拿來給我了。」

  廖卓於是點了點頭:「那謝謝你了。」

  段明成道:「小事兒。」

  段明成一走,老和尚左右看看,提著編織袋走過來,笑嘻嘻地道:「姑娘,我能去看一眼你男朋友不?」

  廖卓皺了皺眉:「他在重症監護,不能隨便探視。」

  「我好不容易下山一趟,讓我去看看唄。」老和尚道,「再說了,他又沒親人,今天也就我來看看他,以後八成沒什麼人會來了。」

  廖卓問:「你怎麼知道他沒親人?」

  「他來找我算命啊。天煞孤星,無父無母,親緣寡薄,我看你也不是他女朋友吧,你瞧著是挺喜歡他,他不見得喜歡你。」

  老和尚道:「他心裡裝著別人哩。」

  「誰?」

  老和尚耍起無賴:「你去跟護士說一聲,讓我去看看他唄,就隔著窗,看一眼行不行?看了我就跟你說。」

  廖卓略一猶豫,轉頭去護士站了。

  過了會兒,一個護士跟著她回來,對老和尚道:「病人還沒脫離危險,探視時間只有五分鐘,只能隔著玻璃窗看,不許進裡面。」

  說完,帶兩人去洗了手,穿了無菌衣和無菌口罩。

  隔著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看去,程昶正安靜地躺在病床上,身上插滿了各種儀器,他的面色蒼白如紙,額頭上隱有一點烏青,大約就是俗稱的印堂發黑,但他的生命體徵已趨近平穩。

  「看好了嗎?」一旁的護士問。

  「看好了看好了。」老和尚答道,隔著窗戶雙手合十,說了聲:「阿彌陀佛,希望你早日康復。」

  兩人一起出了重症監護區,廖卓問老和尚:「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?」

  老和尚掏出手機,上下滑了滑,翻出個二維碼,說:「我要算算,算好了我就告訴你。這是我微信,咱倆加一個?」

  廖卓看他一副江湖騙子的樣子,不想理他,見段明成從電梯裡出來,走了過去。

  老和尚無奈地聳聳肩,拎著編織袋,朝走廊另一頭的樓梯間走去。

  這是已過了淩晨十二點的醫院,除了急診,四處都很安靜。

  樓梯間裡有盞燈壞了,懸在頭頂,忽閃忽滅,老和尚一進到樓梯間裡,便把那副嬉皮笑臉的神情收起來了,他扶著扶手,一步一步往下走,越走面色越沉凝,漸漸地,他皺紋遍佈的臉上浮現出一絲駭然,連帶著腳下的步子也加快起來,到最後,一股腦兒衝出了最後一層的樓梯門。

  他照著指示牌,快步出了急診大廳,繞去醫院後院。

  外間的風已停了,這個後院離醫院的太平間很近,除了幾個煙民,一向沒什麼人來。

  然而到了這個點,角落裡蹲著抽煙的幾個人看到老和尚,大約是覺得他古怪,心裡發怵,將煙頭在地上杵滅了,很快走了。

  老和尚踩著枯枝,找了一個地方坐下,然後拉開編織袋,從最上頭一層T恤與夾克衫下取出一隻搖鈴,一個香爐,幾支香與一本十分老舊的線裝書。

  他把香點燃,插入香爐中,擺好陣仗,然後抬頭看向空茫處,抬起手背,顫巍巍地揩了一把汗,忽然道:「你聽得到我說話吧?」

  「你還沒死,一定聽得到我說話吧。」

  如果這會兒有人在,看到這老和尚,一定會覺得他瘋了。

  他對著一團空氣說話,彷彿他的眼前立著鬼魅。

  「我問過我師父了,你眉間的那一點烏青,是人魂游離之態,你是三世善人,是好人,不會這麼輕易沒命的。」

 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,其實也很怕,剛揩過的額頭又滲出細細密密的汗,他於是沉了口氣。

  「我不是、不是故意趕你走的,颱風天氣,你好歹躲在車裡,等雨停了再下山啊……」

  「師父說,世間一切善惡,皆有果報。你現在半死不活的,我有責任,我……試著救救你,你如果醒了,咱們兩不相欠,如果醒不來,也千萬不要來找我算帳。」

  言罷,他舉起搖鈴,翻開面前的一本線裝書,順著第一行「魂兮歸來」四個字,一字一句的念誦起來。

  老和尚是修過佛道的,他甕聲甕氣地念起經文,起初還清晰可聞,漸漸地匯成一串變徵之音,伴著陣陣搖鈴聲,沉入這中夜之中,雜雜杳杳一片。

  他念著念著就閉上了眼,四周不期然起了風,風聲漸勁,吹動著他眼前的書卷翻飛作響。

  這個夜忽然喧囂起來,似乎老和尚所念出的每一句經文,與這夜風混雜在一起,都能起死人魂。

  不遠處有靈車駛入醫院,護士從太平間推出屍體,關上門的一剎,有風順著窗隙滲入太平間內,吹動著每一具屍身上的白布緩緩飄動。

  靈車遠去,有親人悲慟哀哭。

  這個偌大的醫院,每天都有人生,有人死。

  魂兮歸來,彷彿就在耳畔。

  順著樓層往上,程昶的重症監護室,兩個穿著無菌衣的護士推開門,對著心電監護儀記錄數據,其中一人看了眼程昶,不由道:「他長得真好看。」

  「是啊。」另一人附和,「剛送過來那會兒,我就在想,怎麼能人長這麼帥。」

  兩人記完數據,剛要出監護室,忽然地面顫了一下。

  「怎麼回事?地震嗎?」

  「又不是四川,哪這麼容易地震的?」

  可這話話音一落,地面又顫了一下,隨即輕輕震顫起來。

  兩名護士對看一眼,一時鬧不清狀況,忙亂之中只來得及說一句:「保護病人!」

  其中一人連忙扶住程昶的病床。

  就在這時,心電監護儀忽然發出警報聲,病床上,程昶的呼吸急促起來,他面色蒼白,驚若天人的眉眼在這一瞬間妖冶異常,口中喃喃似想說話,噴出的熱氣撲灑在呼吸罩上,伴著一旁儀器低低的驚叫,詭異得像來自幽冥的鬼魅。

  魂兮歸來。

  扶著病床的護士看呆了去,尚未緩過神來,只見程昶的胸猛地一個起伏,他忽然睜開眼。

  明明是非常好看的,黑白分明的眼睛。

  這就這麼直直看過去,白的慘白,黑的地方,似乎要彙聚這濃夜裡的所有的暗,能把人吸進去。

  護士嚇得「啊——」一聲驚叫,連連往後退去,跌倒在地,驚恐萬狀地望著病床上躺著的人。

  然而,這一切只不過發生在一瞬間。

  待她從地上爬起來,重新朝四周看去,監護室裡剛才的震盪,彷彿只是一場幻覺。

  心電監護如常,指數也如常,而病床上,程昶已緩緩閉上眼,再次陷入無盡的昏黑裡去了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div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09:41 AM

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一章

  程昶驀地坐起身,彷彿剛自幽冥黃泉裡回魂,大口大口地喘著氣。

  他解開衣衫,看向自己的胸膛。

  胸膛光潔緊實,沒有傷口。

  這是……怎麼回事?

  程昶怔怔地坐著,有一瞬間幾乎是耳無所聞的,慢慢地,他的心跳平復,這才聽到耳畔有人喚自己。

  「小王爺——」

  「昶兒?昶兒!」

  程昶別過臉去,琮親王妃正坐在榻邊,她的眼角有淚漬,是剛哭過,孫海平與張大虎就立在她身後,一臉焦急地望著他。

  他居然還在大綏?

  程昶有些茫然。

  他還以為剛才那個老和尚已經招魂把他招回去了呢,敢情居然是個學藝不精的半吊子?

  琮親王妃見程昶終於有了反應,連忙讓開榻邊的位子,請太醫過來為程昶把脈。

  太醫看過後,起身拱了拱手,對琮親王妃道:「王妃殿下放心,三公子殿下身子康健,此前昏迷不醒,應當是太過操勞所致,只要細細滋補調養,想必沒有大礙。」

  王妃點了點頭,問程昶:「昶兒,你覺得怎麼樣?」

  程昶道:「母親放心,我已無事了。」

  孫海平為他打水淨了臉,端來早膳,程昶與王妃一起用完,又陪著她說了會兒話。

  王妃為了守程昶,一天一夜沒休息,眼下實是乏了,見他無事,就由下人引著去歇著了。

  程昶默坐了一會兒,仍未能從時空的輪轉中回過神來。

  招魂沒招回去,那麼他頻頻有現代的感應,究竟是因為什麼?

  心中湧現出無數個答案,然而找不到佐證,沒有一個答案是可以確定的。

  程昶覺得自己這麼憑空亂想不是辦法,他收回思緒,轉而問起另一樁事:「我睡了多久了?」

  「回小王爺的話,您已睡了快三日了。」

  快三日了?

  也就是說,今日已是二月十二了?

  程昶記得忠勇侯舊部是二月初十到金陵,此後休整一日,二月十二夜裡趕去西山營,隔一日清早就出發去嶺南。

  只餘不到一日,雲浠就要出征了。

  程昶昏暈前,忠勇侯的案子只差最後一份忠勇侯舊部證詞就可以結案,眼下忠勇侯的舊部既然到了金陵,他們的證詞想必已經遞交到了刑部。

  刑部整合案宗,今日就可以把結案的摺子遞到昭元帝御案前,但這摺子參的是鄆王,昭元帝未必願意立刻理會,拖個三五日總是有的。

  程昶還打算趕在雲浠出征前,把忠勇侯的案子結了呢。

  想到此,他站起身,拿過櫃閣上的官袍就是要換。

  孫海平問:「小王爺,您要去皇城司?」

  他想著程昶才剛轉醒,身子尚未康復,這就出門辦事,恐怕又要操勞,於是道:「小王爺,小的代您去皇城司吧。」

  「皇城司?」程昶愣了下。

  「您不是去找衛大人的嗎?」孫海平看他這副模樣,也是納罕,「您暈過去前,不是吩咐宿台去皇城司找衛大人麼?但您沒提要找衛大人做什麼,宿台就沒去。」

  程昶繫袍扣的動作緩下來,經孫海平這麼一提醒,他想起來了,他暈過去前,正是在查方芙蘭之父方遠山的事,且還得知方遠山當年平步青雲,極可能與失蹤的五皇子有關。

  他是該去找衛玠的,可雲浠今晚就要去西山營了,忠勇侯的案子還沒解決呢。

  程昶對孫海平道:「你待會兒讓宿台去皇城司給衛玠帶句話,讓他從方遠山的案子入手,查一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。」

  言罷,吩咐張大虎套馬車,匆匆往宮裡去了。

  —*—*—*—

  這日是花朝節,在大綏過花朝,很有些講究,白日裡,閨中的姑娘要剪花紙、祭花神,到了晚上,還要去河岸邊放燈許願。

  往年的花朝節,雲浠不是在衙門值夜,就是在外頭巡視,去年她在張懷魯那裡領了差,去絳雲樓上盯著程昶,還恰巧撞上了他落水。今年好不容易得閒,她倒是能留在府中,與鳴翠、阿苓阿久幾人一起剪花紙了。

  忠勇侯的舊部是初十到的金陵,雲浠特地帶了一千兵衛出城去接,舊部一共四百餘人,聽上去不多,看上去倒是黑壓壓一片,因此雲浠沒帶他們入城,而是從城外繞行,直接去了西山營安置。

  其實忠勇侯的舊部遠不止這麼一點,蓋因招遠叛變後,裴闌受命去塔格草原,大多舊部經朝廷重新編制,入了裴闌麾下,餘下像阿久這樣只願效命於雲氏的,就由阿久之父秦忠帶著,退到了塞北吉山阜,等候朝廷新旨,而這一等,就是四年。

  雲浠明日一早就要出征,照理今天該早些去西山營的,但程昶此前說過,她臨行前,他要來送她,她如果早早去了營中,怕就不能與他見上一面了。

  雲浠實在想與程昶道個別,可她連等了兩日,程昶那裡竟一點動靜都沒有,以至於她手上剪著紙,人卻有些心不在焉,頻頻往院外望去,沒留神剪子在她指間一滑,險些割傷她的手。

  鳴翠見這情形,不由問:「大小姐,您是在等什麼人嗎?」

  雲浠還沒答,一旁盤腿坐著的阿久就道:「她能等什麼人,她是著急出去打仗吧!」

  她從高木凳上躍下,來到桌邊,隨手撥了撥桌上剪好的花紙,挑出一朵開得極豔的牡丹,讚歎道:「人間富貴花!這個好,這個給我吧,我拿去掛樹梢頂上!」

  白苓道:「阿久姐姐既然喜歡,拿去好了。」

  阿久滿意地將牡丹收了,問:「你還會剪什麼?要不再給我剪兩個金元寶?」

  鳴翠抿唇一笑:「阿苓妹妹手巧,什麼都能剪好,阿久姑娘可以讓她給你剪一副百花圖。」

  「什麼都能剪好?」阿久似乎不信,她在桌上的彩紙堆裡翻了翻,找出一張紅紙,「我其實不大喜歡花兒啊草啊什麼的,這樣,你給我剪一個將軍,手拿長矛,威風凜凜的那種。」

  白苓點點頭,接過紅紙,仔細思量一番,在紙上落下剪子。

  須臾,一個人像自紅紙上漸漸成形,鳴翠在一旁看著,忽然訝異道:「大小姐,阿久姑娘,你們快來看,這不是少爺嗎!」

  雲浠移目看去,紅紙上的人身著甲胄,眉峰淩厲,與雲洛果真有八九分相似。

  「我看看!」阿久一手拿過人像,仔細看了眼,當即一拍白苓的肩,驚喜道,「還真像!」

  她對這人像剪紙實在愛不釋手,反復看了數遍,本想揣入腰囊裡收好,又怕起了褶痕不好看,在雲浠的櫃櫥裡翻了翻,找出一個方木匣,把雲洛的人像收入其中,然後看著白苓,熱切地道:「你再幫我剪幾個人行不行?」

  白苓問:「阿久姐姐還想要誰的人像?」

  「剪一個阿汀,再剪一個老忠頭。」阿久說著,轉而一想,她阿爹帶著忠勇侯舊部回金陵那天,只有雲浠和方芙蘭去接了,白苓沒去,於是道,「算了,老忠頭你沒見過,剪一個我吧,我的人像要比阿汀和雲洛都大些,威猛一些!」

  白苓點了點頭,從桌上仔細揀選了兩張紅紙,持剪剪起來。

  阿久看她剪紙剪得好,一時間也起了興味,從桌上隨意拿了張紙,比對著雲洛的人像,也學著剪起來。

  她手笨,剪了半晌沒剪出個鳥來,立刻自暴自棄,看雲浠也剪得歪瓜裂棗,把她拽出屋,說:「阿汀,咱們去秦淮河邊兒玩吧,我想放燈了,今天是花朝節,可以放燈。」

  雲浠道:「上元節那天不是帶了幾盞燈回來麼?」

  「上回的?早放了!」阿久道,「你是說琮親王府那個小王爺給的祈天燈對吧?你去明隱寺那兩天,你嫂子跟我、鳴翠、還有阿苓一起放的,我們還各自在燈上寫了願望。你別說,那燈真挺靈的,你嫂子在燈上寫『沉冤昭雪』,結果侯爺真的就昭雪了!」

  她勾著雲浠的肩,推著她往府外走:「走吧走吧,再不出門去,過會兒天黑了,咱們就該去西山營了。」

  雲浠一聽這話,心下沉了沉,她頓住步子,對阿久說:「阿久,我有點事要辦,不能陪你去秦淮河。」

  「什麼事?怎麼沒聽你事先提過?」

  雲浠不想瞞著她,可也不知該怎麼與她解釋,思來想去只道:「我事先與一個人約好了,要……先去和他道個別。」

  言罷,她生怕阿久追問,快步走到府門外,解開拴在木樁上的馬,翻身而上,朝阿久招招手:「我一定儘早回來!」

  申時將末,日暮未至,這個時辰,金陵中人或在家中忙著夜飯,或早早上秦淮趕花朝了,街巷中反倒沒什麼人。雲浠一面打馬往琮親王府趕,一面在心中想,她就只去見他一面,跟他說一句她要走了,讓他多多保重就好。

  反正整個金陵都知道他們相熟,她登一登王府的門,又不進去裡面,怎麼了?

  打馬路過一條巷陌,對面有一輛馬車迎面駛來,雲浠原沒怎麼在意,擦肩而過時,忽然覺得不對勁,馬車很眼熟,駕車的人……似乎更眼熟?

  她驀地勒馬,催著馬調了個頭,朝那馬車望去。

  馬車也調過頭來了。

  駕車的人是張大虎,不一會兒,車上下來一人,身著月白常服,眉眼如水墨浸染,手裡拿著一道明黃聖旨,迤然向她走來。

  離得近了,程昶展開聖旨道:「忠勇侯府雲氏女,接旨。」

  雲浠愣了一下,連忙下馬,單膝跪地:「臣在。」

  「朕紹膺駿命,今已查明,昔塞北一役,忠勇侯雲舒廣追出境外,系糧草短缺所致,並無貪功過失,今,令禮部張榜,將其清白之名告昭天下,並賜金印紫綬,以表其功——」

  雲浠適才見程昶要念旨,原還沒有反應過來。

  昭元帝雖下令讓三司查明忠勇侯的冤情,可這案子畢竟牽涉鄆王,審案的過程必定困難重重,即便能夠結案,昭元帝那裡也會拖上十天半月,沒成想程昶竟趕在她出征前就把這案子辦妥了。

  程昶收了聖旨,溫聲道:「陛下已命禮部的人去擬榜了,想必今日夜裡就能張貼出來,就是你哥哥襲爵的事,可能要等到你從嶺南回來以後了。」

  說著,見她仍跪著,提醒道,「還不接旨?」

  「是。」雲浠連忙伸出手,「臣謝陛下隆恩。」

  幾年了,她無一日能盼著父親的汙名能夠昭雪,今日聽到這個消息,如同一塊懸在心中的大石總算落了地,開心至極。

  接過聖旨,她站起身,不由問:「怎麼是三公子送這聖旨來?」

  程昶道:「刑部結案的摺子已經遞到御案了,我進宮見了陛下,跟他說你明日要出征,他就寫好聖旨,讓我先行送過來了。」

  昭元帝不願這麼早批復刑部的摺子,程昶知道。

  若旁人催他,他未必肯應允,但偏不巧,今日進宮催他的是被他親兒子追殺了幾次的親侄子,他要粉飾太平,於是只有擬旨了。

  雲浠知道程昶雖說得輕描淡寫,但期間操勞辛苦,哪裡是三兩句話道得清的。

  她不禁道:「三公子為我阿爹的案子夙興夜寐,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答謝。」

  「不必謝。」程昶道,「你明早要出征,早點把這事解決了,你早點放心。」

  他知道昭元帝不喜歡他和雲浠一起,但那又怎麼樣呢?老皇帝不喜歡是老皇帝的事,他知道自己喜歡誰就行了。

  雲浠愕然道:「三公子是特地趕在我出征前,跟陛下討來的聖旨?」

  「我不是說過嗎?」程昶淡淡道,「我要追一追你啊。」

  他眼底有很溫柔的笑意,清泠泠的,明明比這初春的風還淡,卻莫名令人心驚。

  雲浠不由也笑了。

  她抿著唇,垂下眸,一時不知當答他什麼。

  她覺得自己其實不必追。

  程昶看了眼天色,道:「我算了下時間,你如果二更出發去兵營,我們還有兩個時辰,一起過個花朝節?」

  去年花朝節,他來到這裡,算上今天,他剛好認識她一年。

  雲浠點點頭,看了眼手裡的聖旨,對程昶道:「三公子且等等,我把聖旨送回府,立刻就過來。」

  言罷,生怕耽擱一刻,立即翻身上馬,催馬走了。

  一旁張大虎懵懵懂懂地聽了半晌,總算抓住一個明白處,上來問:「小王爺,咱們要陪雲將軍一起過花朝節是嗎?」

  程昶看他一眼,沒說話。

  張大虎於是興奮地道:「太好了,小的上回看雲將軍喜歡放燈,還打算趁她出征前,買幾盞送——」

  「不用送了。」不等他說完,程昶便打斷道。

  他指著張大虎,吩咐馬車旁兩個武衛,「趕緊把他架回王府。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09:47 AM

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二章

  待雲浠回來,張大虎已被人架走了。

  黃昏時分,秦淮水岸華燈初上,程昶與雲浠到了桐子巷,天邊晚霞正盛。

  河堤的楊柳上繫滿了紙花,有女子早早來到水岸邊,閉上眼對著河神默許一個願,然後將手裡的芙蓉燈放入水中。

  花燈被漣漪蕩開,緩緩飄遠了。

  程昶問雲浠:「放燈嗎?」

  雲浠想了想,淺淺一笑:「不放了,我很多願望已經實現了,其他的神仙幫不了,全憑自己盡力。」

  程昶也一笑:「挺好,知足常樂。」

  堤岸邊還泊著船,均是很細很窄的烏篷,船上除了艄公,至多能容下五人。有姑娘三兩成伴上了船,順水飄蕩一遭,便算沾了這花朝夜的喜氣。

  一個艄公沿河搖著烏篷過來,問:「公子,小姐,上船嗎?只要十文錢,帶你們順著秦淮水走一大圈哩。」

  雲浠的目光落到烏篷上。

  說來也奇,她雖是金陵人,卻從來沒有乘過船,從前在塞北草原的日子就不提了,後來回了金陵,領了捕快的差事,平日裡除了值守就是巡街,更無暇去秦淮水上游賞一圈。

  雲浠一直認為遊船是有閒情的人才會幹的事,而她總是疲於奔命。

  程昶看了雲浠一眼,了然地收回目光,取出一錠銀子給艄公,先一步上了船,對雲浠伸出手:「來。」

  他的手心是溫涼的,稍一用力,便她拽上船。

  船身多吃了一個人的重量,搖晃起來。

  雲浠跟著晃了晃,隨即四下看去,她覺得奇,原來乘船的感受是這樣的,腳下站不實,就像踩在雲端。

  艄公見他二人不進蓬內,從篷子裡取出兩張小腳凳擱在船頭,拿起櫓,順水一搖,高唱一聲:「走嘍——」船在水面蕩開,一下飄離河岸好幾尺。

  雲浠並不坐,順著船舷,一步一步往船頭最前端走去。

  程昶看著她,問:「你在做什麼?」

  雲浠回過身來,燦然一笑:「我沒打過水仗,想試試那些常在水上作戰的領兵大人是什麼感受。」

  暮色已歇,夜風四起,風吹得烏篷一蕩,雲浠站在船頭,也跟著晃了晃。

  她平衡力極好,很快站穩,又說:「我聽阿爹說,那些擅水戰的將軍,可以極目千里,無論風浪多大,只要站在船頭張弓,必能百發百中。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出海領兵,能不能做得與他們一樣好。」

 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,樣子有點神氣,眼眸與星子一般亮,裡頭盡是無限神往的神色。

  程昶於是笑了笑。

  雲浠看他不說話,從船頭下來,坐到他的身邊,沉默片刻,問:「三公子,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出征?」

  「畢竟很多人都說……女子從軍,是不好的。」

  其實豈止不好,簡直是異數中的異數。

  身為女子,應該三從四德,應該相夫教子,像她這樣混跡軍中嚮往沙場的,實在是悖逆倫常。

  而他身為親王子,將來的親王殿下,應該是希望娶一名賢德的王妃的。

  程昶問:「我不希望你出征,你就不去了嗎?」

  雲浠思量許久:「我還是會去的。」

  她道:「因為我很希望像阿爹和哥哥一樣,做一名守疆禦敵的將軍,眼下他們都不在了,我想代替他們,承雲氏先人之志。」

  「但是我,」雲浠垂下眸,咬了咬唇,「真的很在意三公子是怎麼想的。」

  因為他對她實在太重要了。

  程昶道:「我也希望你去。」

  「你有你自己的目標,並且一直為此堅持著,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。」

  「真的?」雲浠問。

  程昶點頭:「真的。」

  看她似是難以置信,又道,「這麼說吧,在我的家鄉,有許多跟你一樣的女孩兒,她們有獨立的人格,有清晰而堅定的目標,並且一直為此付出努力。所以我希望你也能一樣,你足夠善良,也有足夠的勇氣,因此永遠不必在意自己是否特立獨行,一個人能忠於本心,執著於眼前事,是很了不起的。」

  雲浠站起身,點頭道:「嗯,我一定會打勝仗,一定能夠凱旋。」

  自她當了校尉,朝中不是沒有質疑之聲,說她其實本事不大,全憑今上垂憐。

  但是她從小跟著父親和哥哥學習兵法,自十二歲就上了沙場,雖然歷練是少了些,但她已想好了,去嶺南以後,她要跟著軍中老將好好學,多向他們請教,慢慢積累,她不會遜於任何人。

  程昶看向雲浠,笑著道:「是,女將軍,聽上去多威風。」

  烏篷船搖到秦淮水中央,艄公將篙櫓換了邊,撥開一串一串花燈,慢慢撐著船回岸邊。

  雲浠重新在程昶身邊坐下,問:「三公子的家鄉在哪裡?」

  「怎麼?」

  雲浠道:「那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地方。」

  所以才會有他這麼清醒達觀,溫柔瀟灑的人。

  水岸已近在眼前,程昶想了想,道:「不是三兩句話說得清的,等以後有空了,我慢慢和你說。」

  上了岸,候在岸邊的武衛給了艄公賞銀,此刻正值戌正,花朝夜正是熱鬧,但雲浠二更就要出發,她還要回家跟侯府的人道別,程昶不能把她拖到最後一刻。隨即讓武衛去套了馬車,一路把她送回侯府。

  到了臨近的巷弄,程昶叫停了馬車,指了指眼前的一條長巷,對雲浠道:「我陪你走一段。」

  雲浠「嗯」著點了下頭,看到侯府已近在眼前了,她想起一事,頓住步子道:「其實上回羅姝來忠勇侯府以後,我讓阿久跟蹤過阿嫂,她和我說,我們上明隱寺的兩日,阿嫂的行蹤沒有異常,更沒有向鄆王報信之嫌。但是,後來我想了想,僅僅兩日,不足以消除阿嫂的嫌疑,所以這些日子我沒讓阿久跟著我去西山營,仍讓她留在侯府,可是這些日子,侯府的人均沒有異樣。」

  「明早我就要出征了,忠勇侯府的內應至今沒揪出來,我實在有點不放心,三公子那裡有什麼線索嗎?」

  程昶沉默片刻,回道:「沒有。」

  他雖然讓衛玠從方遠山入手,追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,但這一切畢竟只是懷疑,也許是他冤枉了方芙蘭也說不一定。

  何況這些年方芙蘭與雲浠相依為命,眼下雲浠出征,是要上戰場的,戰場上刀劍無眼,他擔心她的安危,不想拿不確定的事攪擾她的心神。

  雲浠道:「三公子如果有線索,一定要和我說。如果侯府中有人行悖逆之事,加害三公子,我絕不姑息。」

  程昶笑了,道:「一定。」

  他看著雲浠,忽然道:「留樣東西給我吧。」

  雲浠點頭:「好,三公子要什麼?」

  程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,目光落到她髮髻裡插著的銅簪上。

  簪身古樸清雅,簪頭鏤刻著一隻飛鳥,式樣很別致,男女皆可佩戴。

  「你這簪子,用很久了嗎?」

  雲浠道:「很久了,我及笄前就開始用了。」

  「把它給我吧。」

  「好。」雲浠應道,隨即把簪子拔|出,交到程昶手上。

  幾縷長髮順勢從她馬尾中脫出,垂落在她鬢邊,為她本來明媚的五官平添三分溫柔。

  程昶接了她的銅簪,笑了一下,說:「我不占你便宜。」

  言罷,取下頭上的玉簪,青絲如瀑,隨著簪子拔出,一下傾瀉下來,絲緞般披在他的肩頭,稱著他山河作的眉眼,如月上天人。

  他微傾身,把玉簪插入她的髮髻中:「我的給你。」

  然後他看著她,似覺得這玉簪襯她,又笑了一下,從袖囊裡取出一物,遞給雲浠:「還有這個。」

  是他曾在白雲寺觀音殿裡為她求的平安符。

  雲浠不知道,這個平安符對程昶而言有多重要,這是兩個世界,唯一曾隨他往,隨他歸的事物。

  是他存余這個顛倒時空裡唯一的信物。

  他只是說:「它很靈,跟著你去嶺南,一定會保你平安。」

  街巷裡響起梆子聲,二更了。

  程昶對雲浠道:「回吧。」

  雲浠點點頭,握著平安符,轉身走了一段,腳步一頓,忽又回轉身,快步走回來。

  「怎麼了?」程昶問她。

  雲浠斂眸默立了一會兒,抬頭望入他的眼,說:「我捨不得三公子。」

  他的臉色不好,十分蒼白,她早就注意到了,她不知道她這一去多久才能回來,她也希望他可以平安。

  程昶也看著她,她眼裡清透的光一點一點映在他眼中,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,把她往身前一帶,俯下身去。

  唇上細而軟,如同早春初綻的花瓣,他沒有貪戀太久,也沒有深入。

  他很克制,她與他畢竟不是一個時空的人,他想按照她這裡的方式尊重她。

  可她的身子仍是一下就僵了,整個人輕輕顫了一下,但是一點拒絕之意都沒有,還磕磕絆絆地學著要迎合。

  程昶覺得好笑,微微鬆開她。

  他的鼻尖只離她半寸不到,就這麼俯眼看去,她眸中的慌亂與無措一覽無遺,可是即便這樣,她竟一點不退,定定地回望他。

  「你這樣,」程昶笑著道,「還讓不讓人好好追了?」

  「三公子不追了嗎?」雲浠想了想,認真地道,「三公子如果不願意追了,那就換我來。」

  「追。」程昶揚眉一笑,「我這個人,其實有點自私。我打算追你追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,這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,你不會忘了我。」

  雲浠一愣:「三公子會不在嗎?」

  程昶安靜地看著她,片刻,搖了搖頭:「不會。」他道,「我等你回來呢。」

  然後他退開一步,催她:「好了,太晚了,快回去吧。」

  雲浠回到侯府,趙五竟沒在府門口守著,方芙蘭正在前院,一臉憂色地來回徘徊。

  「阿嫂?」雲浠喚了一聲。

  方芙蘭看到她,疾步迎上來,責備道:「你上哪兒去了?這都什麼時辰了才回來。」

  她該二更就出發去兵營的,是回來得晚了。

  雲浠赧然道:「我去跟一個朋友道別,所以耽擱了一會兒。」

  方芙蘭有點訝異,阿汀從來不是個不守時的人。

  她的目光落到雲浠髮髻間,成色極好的玉簪上,旋即明白過來,伸手幫她把垂落鬢邊的髮挽入馬尾中,重新為她簪了髮,問:「此去嶺南,這簪子你可要隨身帶著?」

  雲浠低低「嗯」了聲。

  方芙蘭頷首,溫聲道:「秦叔來了,正在正堂裡等著你,我去為你找個軟匣。」

  秦叔即秦忠,曾經是雲舒廣麾下天字部的統兵大人,與阿久是父女,性格又直又躁,四年前塔格草原一役,他受了重傷,連腿也跛了,而今傷病雖癒,卻落下一身舊疾,再上沙場是不行了。回京後去樞密院述職,聽說還是裴闌幫他安排了個閑差。

  雲浠三兩步到了正院,還沒入堂內,便聽秦忠在裡頭訓斥阿久:「你一直這麼毛毛躁躁的,叫我怎麼放得下心?就說之前今上的詔令傳到塞北,你們仨一起啟程,我千叮嚀萬囑咐,讓你保護他們,保護他們,你倒好,幾回衝到最前頭,到了金陵也四處瞎跑,怕不是這回去了嶺南,你也只顧著殺敵,不管大小姐安危!」

  阿久蹲在椅子上,十分不忿,噘著嘴道:「他們倆本事比我高到哪裡去了,哪用得著我保護?老忠頭你也別小看阿汀,她如今功夫好著呢,能跟我打平手。」

  「我讓你保護他們,是因為他們沒你有本事嗎?是因為——」

  秦忠話沒說完,餘光瞧見雲浠邁步進了正堂,頃刻噤聲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09:53 AM

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三章

  阿久抓起擱放在一旁的佩刀,從椅子上一躍而下,興奮道:「阿汀你回來了,咱們趕緊走吧!」

  雲浠點了點頭,想起他們方才的談話,問:「剛才你們在說誰?」

  阿久愣了下,「哎」了聲,「我不是和你說過嗎,我路上遇著的兩個朋友,我們仨一起回的金陵。」

  見雲浠將信將疑,她一指秦忠:「老忠頭,你跟她說。」

  秦忠點頭:「對,久子朋友。這兩人早年也是侯爺麾下的,後來受了傷,到吉山阜長住,那會兒你跟久子還小,不認識他們。去年詔令下來,他倆聽說今上召回我們,也想來金陵,久子就跟他們同路回來了。」

  言罷,再一看天色,催道:「行了,裴闌那小子特允了我一日休沐,讓我過來送你,誰想居然被你耽擱到這麼晚。你們兩人一個將軍,一個前鋒營統領,自己的規矩先要做好,不然再好的兵馬也會變成一盤散沙,趕緊出發吧。」

  雲浠和阿久到了府門口,趙五已經備好兩匹快馬,方芙蘭等在府外,見了雲浠,遞給她一方軟匣,溫聲道:「用來收你的玉簪。」

  雲浠接過,想到此一去風烈塵揚,把玉簪拔下,仔細收入軟匣中。

  方芙蘭又從鳴翠手上接過行囊,交給雲浠:「開年為你趕製的春衫已擱在裡面了,想必還能穿上一陣,聽聞嶺南入夏後酷熱,你是去領兵打仗的,身子最當緊,切記不可太貪涼。」

  雲浠笑道:「當年哥哥從嶺南回來,帶了那兒的乾芋角,阿嫂愛吃,這回我去嶺南,也給阿嫂帶芋角!」

  方芙蘭柔聲道:「阿嫂什麼都不要,只盼著你平安歸來。」

  說著,對阿久斂衽施了個禮,「阿汀莽撞,還望阿久姑娘一路上多看顧她。」

  阿久伸手將她扶了扶,點頭應道:「嫂子只管放心。」

  兩人一齊上了馬,催馬快行數步,方芙蘭一時不捨,忍不住追了幾步,喚了聲:「阿汀。」

  雲浠勒馬回轉身來。

  月色稀薄,方芙蘭身覆淡白披風,獨立在街巷,一如誤入人間的仙娥,她目中盈盈有淚,叮嚀雲浠道:「你做事隱忍,全憑一人擔著,這不好,此去嶺南,記得凡事量力而為,阿嫂……等著你回來。」

  雲浠道:「阿嫂放心,等到了嶺南,我一定時時寫信回來報平安。」

  雲浠與阿久一路打馬快行,到了西山營,大軍還有一刻才整行,守在營外的守兵上來拜道:「將軍,要傳人鳴號了嗎?」

  雲浠道:「等卯正吧。」

  守兵稱是,又說:「田校尉夜半過來,像是願隨將軍同往嶺南,眼下他等在營裡,將軍可要見他?」

  「田泗?」雲浠一愣。

  她此去嶺南,雖說自己有信心,嶺南畢竟蠻荒之地,到時戰況究竟如何,實在是說不好。

  田泗雖說跟了她幾年,到底沒上過沙場,加之田澤來年就要科考,此事為重中之重,雲浠早便勸他留在金陵。

  沒想到他竟找到西山營來了。

  雲浠道:「我去見他。」

  田泗其實就等在塔樓邊上,見雲浠到了,連忙上前,說道:「阿、阿汀,你去嶺南,帶上我,一起吧。我——我不會拖你後腿的,還會、會保護你。」

  雲浠道:「不是我不願帶你,但望安的春闈就在明年——」

  「這、這也是,望安的意思。」不等雲浠說完,田泗就到,「是他讓我跟著你。」

  「這些年,若、若不是你,我跟望安,哪能輕——輕易在金陵立足?」田泗道,「忠勇侯府、對我們,有恩。」

  雲浠見他執意,便不再勸,點頭道:「那行,你就跟在我身邊,做我的貼身校尉。」

  言罷,她催馬入營中,回身一看,阿久竟沒跟來,她仍在營外,勒著馬在原處徘徊幾步,對雲浠道:「阿汀,我想去見個人。」

  雲浠一愣,旋即了然道:「你那兩個朋友?」

  阿久「嗯」了聲:「他們知道我今日出征,說會出城來送我,我想去附近看看他們來了沒。」一頓,立刻補了句,「我一定趕在鳴號前回來。」

  雲浠先前聽聞這兩人也曾在雲舒廣手下效力,本想跟著阿久一起去見見他們,奈何她是將軍,眼下大軍即將起行,還有諸多要務要辦,只得道:「你去吧。」

  距西山營二里地外,有一個不太像樣的茶寮,據說是一個解甲歸田的老兵開的,平日夜裡二更開張,卯正關張,專供將軍出征前歇腳之用,除非在軍中待慣了的兵將,否則不知道這個地方。但老兵身子不好,茶寮已荒置很久了。

  然而這日一早,茶寮外又點起燈籠,寮前的棚子下,有兩人正坐在桌前吃茶。

  撩開清晨的霧氣望去,其中一人身負褐衣斗篷,兜帽遮得嚴實,不太瞧得清模樣,另一人穿一身玄色衣衫,看樣子已過而立之年,嘴角略微下沉,眼上覆著一條白布,大約是受過眼傷,不能見光。

  阿久將馬拴在寮外的木樁上,沖著其中一人嚷嚷:「喂,她都要走了,你不去見一下嗎?」

  褐衣人將茶送到嘴邊,動作一頓,答非所問:「嶺南山險,此前給你畫的地形圖,教你的作戰要訣,你都記熟了嗎?」

  「會了會了。」阿久道,她解下佩刀放在桌上,翻了個茶碗,也給自己斟了碗涼茶,仰頭一飲而盡,「你已來回教了七八遍了,我做夢都會背了。」

  「你這人,萬事不過心,只要想忘,沒有忘不掉的,我該讓你默下來。」

  「默下來帶在身邊?去嶺南這一路,我和阿汀吃一起,睡一起,要被她發現,起了疑心怎麼辦?」阿久道,又說,「嶺南的寇亂不好平,你這麼不放心,陪她一起去唄。」

  褐衣人不答,但他似乎真的不放心,握著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緊,目光移向西山營的方向。

  「好了好了。」阿久道,「你們兩個呢,就好好留在金陵,爭取早點兒找到五殿下,為侯爺洗冤報仇,阿汀的安危交給我,我拿命護著她呢。」

  褐衣人聽了這話,看向阿久,沉默一下,道:「阿汀護得住自己,你自己要多保重。」

  對上他的目光,阿久微微一愣,片刻,她垂下眼,又斟了碗茶一飲而盡,從腰囊裡摸出一樣東西拍在桌上:「這個送你。」

  是一捆捲起來的竹簡。

  褐衣人展開來一看,竹簡上貼著三個紅紙剪的人像,一男兩女,如果雲浠在這,就能認出這三個人像是白苓在花朝節剪的雲洛、阿久和她。

  阿久揉了揉鼻子,似是有點難為情:「本來我打算自己留著的,看你可憐,給你了。你要是想……阿汀了,就拿出來看一看。」

  一陣晨風吹來,拂落褐衣人的兜帽,露出他原本器宇軒昂的眉眼,竟與竹簡上,手持長矛威風凜凜的將軍一模一樣。

  他垂眸看著竹簡,笑了一下:「多謝。」

  「好了,我得走了。」阿久拿起桌上的佩刀,解開拴在茶寮外的馬,翻身而上,背著身朝他們招了招手,打馬揚鞭而去。

  不多時,遠處號角長鳴。

  褐衣人聽見鳴角聲,四下看了看,雙足在地上一點,身輕如燕,躍上茶寮外,丈餘高的旗杆上,舉目望去。

  一旁的玄衣人聽見動靜,跟著出了茶寮,站在旗樁邊上道:「沙場上瞬息萬變,作戰要訣畢竟是死的,臨到緊要關頭,未必派得上用場,你曾在嶺南立過功,如果陪她同去,一定能助她旗開得勝。」

  「不了。」褐衣人搖頭,「小丫頭一直想承雲氏先人之志,當將軍,上沙場,我從前雖帶她在塞北禦過敵,終歸只讓她做個跟班的罷了。領兵打仗這種事,唯有真正親身經歷一遭,才能見識一番天地,一切才會不一樣。」

  晨風漸勁,吹動他的斗篷。斗篷翻飛飄揚,露出裡頭一隻空空蕩蕩的袖管。

  雖然沒了右臂,但他眉峰間的淩厲卻絲毫不減當年。

  聽著一聲又一聲大軍起行的號角聲,雲洛極目望去,像是能看到幾里開外的塔樓上,身著甲胄的纖纖身影。

  他勾唇一笑:「這小丫頭,長大了。」

  長得比他想像得還好。

  號角的鳴聲歇止,雲浠步下塔樓,催著馬,一列一列地檢視過她的兩萬大軍,來到陣前,高喝一聲:「將士們——」

  「在——」

  「此去嶺南,黃沙萬里,本將軍望你們——」

  她微一頓,想起程昶昨日告訴她的話。

  永遠不必在意自己是否特立獨行,一個人能忠於本心,執著於眼前事,是很了不起的。

  「本將軍望你們不懼險阻,不懼強敵,縱使鐵騎碎甲,亦不可奪志也!」

  眾將士齊聲應,山呼海嘯一般:「縱使鐵騎碎甲,不可奪志也——」

  雲浠點點頭。

  春光兜頭澆下,在她本就十分明媚的眉眼間勾勒出一絲堅定,與幾許不同以往的自信。

  她高坐馬上,身著銀色甲胄,背負朱紅披風,獵獵晨風捲著披風往後揚去,英姿颯爽極了。

  「出發。」雲浠勒馬往南,手裡揚韁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09:59 AM

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四章

  初春的清晨是寒涼的,趙五剛起身,打著呵欠走到前院,就看到方芙蘭籠著薄氅,從照壁後走出,喚了聲:「趙五。」

  她這一夜心憂雲浠,沒怎麼睡好,臉上沒有半分血色,單是看上去就弱不禁風。

  趙五問:「少夫人,您怎麼這麼早就起了?」

  方芙蘭道:「我身上有些不適,需去藥鋪一趟。」

  方芙蘭慣常是每十日去一回藥鋪,偶爾疾症犯了,去得勤些,也會提前半日與趙五打招呼,像今日這麼撞上來就說要出門的,實乃少之又少。

  趙五思量半晌:「行,那小的這就送少夫人過去。」

  方芙蘭看他面色猶豫,問:「你可是有事在身?」

  「也不是什麼大事,忠勇舊部回京,有幾個老兵不識字,沒寫述職文書,大小姐昨日代他們寫了,囑小的交去兵部。」趙五道,又說:「沒事兒,小的今日先送少夫人看病,明日再去兵部交文書不遲。」

  方芙蘭道:「既是忠勇舊部的事,不該耽擱。」她稍一思索,「你把文書帶上,送我去藥鋪之後,不必等我,早些去兵部交文書,我看完診,會托岑掌櫃套好馬車,送我回來。」

  趙五想了想,覺得也成,去後門套了馬車繞來正門,見方芙蘭獨一人等在府外,問:「鳴翠不跟著少夫人您嗎?」

  方芙蘭搖了搖頭:「昨夜阿汀出征後,她幫阿汀收整,忙到後半夜才歇下。」

  趙五點頭,心想藥鋪的醫婆照顧盡心,少夫人去藥鋪,鳴翠也不是回回都跟著,當即驅著馬車,往朱雀街去了。

  時辰尚早,到了朱雀街南街與秦淮水岸的岔口,和春堂才剛開張,岑掌櫃正站在鋪子外,一條一條地取門板,聽到有馬車在身後停駐,回身一看,走上去揖禮:「少夫人可是疾症又犯了?」

  方芙蘭點點頭,問:「薛大夫今日在嗎?」

  薛大夫便是常為方芙蘭行針看病的醫婆。

  「在的。」岑掌櫃道,「她今日來得早,天沒亮就到了。」

  言罷,朝鋪子裡招呼道:「薛大夫,侯府的少夫人過來了。」

  頃刻,一名鬢髮斑白,慈眉善目的老婦人從裡間走出,笑著道:「上回給少夫人開的藥方子裡,有一味藥材鋪子裡沒有,只好用旁的替代,趕巧這味藥昨兒半夜裡到了,我還說配好藥,差人送到侯府去,可巧少夫人就過來了。」

  說著,引著方芙蘭就往裡間行針去了。

  守在藥鋪外的趙五見狀,放下心來,驅著馬車,往兵部趕去。

  岑掌櫃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巷盡頭,掩上門,回到裡間,對方芙蘭與薛大夫道:「走了。」

  薛大夫一點頭,把展開的針囊又捲起來收好。

  方芙蘭看著她,問:「他夜裡就過來了?」

  薛大夫眉間有濃重的憂色,應道:「是,四更時分過來的,聽說只因一個小錯處,便被陛下罰跪在文德殿外,從正午一直跪到夜裡三更。」

  她一邊說著,一邊與岑掌櫃一起挪開靠牆的一個藥架,推開藏在後頭的暗門。

  暗門後是一條封閉的巷弄,順著往深處走,盡頭是一戶尋常人家的後門。

  薛大夫叩門三聲,須臾,門「吱呀」一聲開了,應門的武衛拱手道:「少夫人。」

  薛大夫將手裡的錦衣薄氅遞給方芙蘭:「少夫人快去看看吧,殿下已枯坐了一夜,只顧吃酒,任誰勸都不聽的。」

  方芙蘭微點了一下頭,步入院中。

  這戶人家從外頭看上去稀鬆平常,後院的院落卻極別致,是春來,萬物萌發,院裡栽著的白玉蘭亭亭而綻,石橋邊的垂楊下,有一人正坐在石桌前自斟自酌。

  他身形修長,腰間佩著一塊古樸的玉,就這麼看過去,側顏俊美異常。

  似是聽到方芙蘭的腳步聲,他道:「來了?」

  方芙蘭「嗯」了一聲。

  他笑了:「我知道你會來,所以在這裡等你。」

  她冰雪聰明,昨日雲浠把忠勇侯一案的結案聖旨帶回侯府,她一定能猜到會發生什麼。

  方芙蘭輕輕把薄氅罩在他的肩頭,在他對面坐下,問:「三公子逼著陛下結了侯爺的案,陛下罰你了?」

  「父皇想輕懲老四,推說他不知道樞密院換糧的事,只治了個監察過失的罪,大半錯處讓姚杭山擔了,餘下的,就治我失察,說我沒將當年的賬冊算清楚,才讓姚杭山鑽了這麼大一個空子。」他寥落地笑了一聲。

  方芙蘭看著他,他的眼十分好看,弧度柔和,眼角微微下垂,是天生一雙多情目,如若笑起來,不知有怎樣的風華,可惜他很少真心的笑,就如現在,他的眼簾微斂著,讓人辨不清他的心緒。

  方芙蘭道:「其實當年你發現鄆王呈交上來的賬冊出了問題,分明可以告知陛下的,何必拖到現在。」

  陵王淡淡道:「算了,他慣來討厭我,我若凡事做得太好,反而會招他厭煩,惹他忌憚。」

  他想起他頭一回當差,辦好一樁大案,滿以為會得昭元帝讚賞,誰知奏疏遞到御案,昭元帝反倒青了臉,此後整整三月不曾召見他。

  「所以,就不勞他費心挑我錯處,我自知道該怎麼做,左右這些年他斥我毫無建樹,我也習慣了。」

  方芙蘭問:「三公子的事,陛下懷疑你了嗎?」

  「他想懷疑也沒證據。」杯中酒盡,陵王又斟了一盞,送入唇邊,「該封的口已經封乾淨了,裴府和白雲寺,都是老四動的手,他想證明我借刀殺人,可他怎麼把老四撇乾淨?他即使懷疑,也不會想追查的。」

  「何況老四實在太蠢了,不過是看明嬰與雲浠走得近了些,什麼都沒準備好,就急趕著在裴府水榭動了手。白雲寺這次,若不是我用羅姝把明嬰引去清風院,又事先在清風院裡放了兩個證人,再托人透露給老四,說明嬰要上清風院查他的案子,他至今都以為他的計劃天衣無縫呢。」

  「可惜,」陵王說到這裡,一頓,「我算錯了一步。」

  方芙蘭看著他:「三公子?」

  「是。白雲寺明嬰落崖,我分明讓我的人混在老四的暗衛裡,跟著追到清風院外,事後還放燈在崖壁上找過,雖沒找到,那麼高摔下來,也該是必死無疑了,不知是怎麼活下來的。我算著明嬰身死,皇叔必然會追究他的死因,繼而查到老四、姚杭山身上,是故在清風院裡留了一份證詞給皇叔,畢竟皇叔不清楚當日情形,應當不會對這一份證詞起疑。沒想到,明嬰竟活著回來了。」

  「他實在太聰明,就這麼一份證詞,他就對我生了疑。」

  方芙蘭道:「他也對我生了疑,那日他抱著雪團兒到秦淮河邊查素素的案子,見雪團兒像是認得我,應該能猜到秋節當夜,素素最後見到的人是我,說不定會讓他手下的人去追查當年方家的事。」

  陵王聽了這話,放下杯盞,並指在石桌上輕輕扣著,半晌,道:「恐怕不止,他還會去找衛玠,讓他從當年方府的案子入手,去查明隱寺的血案。」

  他說到這裡,眉心微微蹙起:「如果這樣,一切就不好辦了。」

  他拍了拍手,頃刻,遠處有一武衛上前來拜道:「殿下。」

  「立刻讓御史台的柴屏來見本王。」

  方芙蘭聞言,微微一愣:「你要親自對三公子動手?」

  一瓣玉蘭從樹梢脫落,緩緩墜在石桌上,停歇在他修長如玉的指邊。

  方芙蘭看著那瓣玉蘭,輕聲問:「你能不能,不殺三公子?」

  「為何?」陵王問,他旋即明白過來,「因為雲浠?」

  方芙蘭垂眸苦笑了一下:「阿汀待我深恩,我只是不希望她最後落得像我這樣。這些年我們一起相依為命走過來,所以這世上如果有令她開心的事,我便希望這事能永存,如果有讓她喜歡的人,我便希望她能好好與那人在一起。」

  陵王看著方芙蘭,良久,輕歎一聲:「沒用的。你知道父皇為什麼要讓雲浠掌兵權嗎?因為她是女子。」

  「老四不能承大統,父皇無一日不盼著衛玠和宣稚能夠找到程旭。可這個程旭,畢竟是流落民間的皇五子,哪怕有朝一日能歸朝,一時之間也難得群臣信賴。屆時朝局動盪,兵權都分在各大將軍手裡,程旭除了宣稚,再無人扶持,如何立足?所以父皇把兵權交給雲浠,因為她是女子,只要一嫁人,兵權自然而然就能歸到天子或皇儲手中了。」

  「是故雲浠嫁的這個人,任憑是誰都好,絕不能是明嬰。父皇把兵權給她,是為了讓她保兵權。明嬰的身份太尊貴,如果從皇祖父那一輩算,他才是正兒八經的嫡系,血脈甚至比得過我這個庶子,只是因父皇繼位,才落成個近親旁支。他是對皇權有威脅的獨一人,雲浠嫁了他,豈非兵權旁落?」

  「若明嬰還跟從前一樣渾渾噩噩倒罷了。可你看他現在,哪有半點糊塗的樣子?聰慧勝常人十分,甚至連衛玠都肯為他所用,最讓人不安的是,他太冷靜了,像這世間方外人,每一步都走得極清醒,若不是他失憶了,像個無頭蒼蠅似的在一團混沌中摸索,恐怕我眼下已不是他的對手。」

  「三公子失憶了?」方芙蘭愕然。

  陵王「嗯」了聲:「我日前在戶部碰見他,拿周洪光家的五哥兒試了試他,他雖應變自若,沒漏什麼大的破綻,但周家的這個五哥兒不一樣,他是問都不該問一句的,所以看樣子,他確然是什麼都不記得了。」

  方芙蘭勸道:「他既什麼都不記得了,你又何必要他性命?」

  「明隱寺的血案他若追查下去,我與他之間,便只能活一個,且他今朝是失憶了,明朝想起來怎麼辦?」

  「再者說,你看看他是怎麼對待老四的,人若犯他,他必犯人。他已開始懷疑真正害他的人是我,就必不可能放過我。」

  方芙蘭安靜許久,問:「你打算何時對他動手?」

  「就這一兩日吧。」陵王道,「再拖下去就來不及了。」

  他見方芙蘭眉間似有隱憂,安慰她道:「你不必為我擔心,父皇即使知道,也不會追究的,且他眼下,也忌憚明嬰呢。」

  方芙蘭搖頭:「我不是擔心這個,你凡事思慮周全,如若動手,絕無失手的可能。」

  她垂下眼簾,眸中覆上傷色:「我只是在想,倘阿汀知道了,不知會有多傷心。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10:11 AM

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五章

  陵王憶起一事,對方芙蘭道:「說起來,當日明嬰在金鑾殿上為忠勇侯伸冤,之所以沒提老四給大皇兄下毒,一是以退為進,逼得父皇不得不問罪老四;其二麼,他是留了一手。」

  「留了一手?」

  「是。」陵王點頭,「因為即便所有的線索都指向老四,沒有切實證據,他仍不確定追殺他的人究竟是誰。」

  他說到這裡,長歎一聲:「他行事這樣周密,既然對你生了疑慮,恐怕早已讓他的武衛暗中跟著你了。」

  方芙蘭輕聲道:「我知道,可我終歸該來一趟藥鋪的。」

  她的眸色黯淡下來:「前些日子,阿汀她……也曾對我生疑,讓秦久跟了我一陣。」

  「無礙。明嬰喜歡雲浠,雲浠這才剛出征,他不想讓她煩憂,即便讓人跟著你,也不會鬧出動靜,至多讓他的人查一查和春堂罷了。他想查,隨他查去。至於秦久,左右你沒在她跟前露過破綻,何須擔心?」

  他見方芙蘭仍失神,取出一方錦盒,推到她跟前:「成色不好,但尚算別致。」

  錦盒裡的玉墜子成色的確不好,玉色渾濁,還有些粗糙,可仔細分辨玉裡的紋路,卻似一朵渾然天成的綠萼梅。

  方芙蘭低眉看了一眼,溫聲說道:「多謝殿下。」

  卻沒將玉墜子收下。

  陵王一雙多情目微微一黯,片刻,他笑了一下,將錦盒收回,說:「那就照舊,我先幫你收著。」

  一名武衛上來稟道:「殿下,御史台的柴大人到了。」

  方芙蘭聽了這話,站起身,對陵王道:「殿下既有要事,我先告退了。」

  陵王看著她,頷首道:「好。」

  柴屏一到院中,就看到一片女子的淡色衣角折入後院小角門裡,消失不見了,他微微一頓,隨即步上前來拜道:「殿下。」

  陵王問:「明嬰近日在做什麼?」

  「說來有些奇,三公子殿下一連好幾日沒上衙門,聽說是病了。今日一早,屬下去太醫院打聽,為三公子看診的太醫說,三公子此前忽然昏睡了三日,當時已是重症之像,可轉醒過來後,人竟然沒事,不知是否是太過操勞所致。」

  陵王「嗯」了一聲,然後道:「這個程明嬰,不能留了。」

  柴屏愣了愣,似乎不解,朝陵王無聲一揖。

  陵王道:「他開始讓衛玠查方遠山了。」

  柴屏聽他提起方家,暗忖一番,問:「殿下可是擔心三公子查到當年方府被抄家時,那兩個暴斃的侍衛?這事卻是無礙,左右那兩個侍衛身死,並非殿下所為,殿下不過替方家收拾殘局,如若三公子拿此事來問殿下,撇乾淨其實很容——」

  他話未說完,驀地對上陵王淩厲的目光,不由噤聲。

  片刻,才又問道:「殿下的意思是,我們這回要親自動手?」

  陵王頷首:「是。」

  「可是,三公子實在太警覺了,稍有一點異樣,等閒瞞不住他,且他如今無論去哪裡,近旁都跟著琮親王府的武衛。」

  「這一點本王知道。」陵王道,「但眼下有一個好時機。」

  「什麼時機?」

  「可以用一用衛玠。」

  「衛大人?」柴屏愣道,「衛大人與三公子彼此信任無間,想要離間他二人,恐怕難以做到。」

  陵王悠悠道:「你也說了他二人信任無間,你盡可以利用這個信任無間。」

  柴屏茫然不解,再次拱手作揖:「請殿下指教。」

  「明嬰這個人,有點古怪。本王有時候覺得,他落水前和落水後,並不是同一個人。落水前,他行事渾渾噩噩,凡事得過且過,落水後,他清醒,多智,極度敏銳,這些便不提了,最蹊蹺的是,他行事有一套自己的規則法度,與所有人都不一樣。」

  究竟哪裡不一樣呢?

  其實陵王自己也有些說不上來。

  他待人隨和,知禮守禮,又同時拒人於千里之外;明明冷漠異常,又擁有十足的善與義;雖然是有仇必報的脾氣,卻不屑於行陰詭之事,即便遇上天大的不公,也不會不擇手段。

  他的行與理,似乎都被一套極嚴謹的法度框在其中,哪怕天塌下來,他都不會逾越半步。

  這麼一想,他都有些佩服他。

  「他這個人,其實有些自相矛盾,大多數時候謹慎非常,但是對待信任的人,居然是一點都不會設防的,譬如雲浠,譬如衛玠。」

  「是,這一點屬下也覺察了。」柴屏道,「三公子無論去哪兒都帶著武衛,可凡去皇城司,凡去忠勇侯府,都是讓武衛候在外頭即可,不過也是,衛大人的身手無人比肩,從前也就雲洛將軍能與他——」

  話未說完,他忽然反應過來。

  「殿下您的意思是,我們可以在皇城司動手?」

  陵王道:「雲浠出征了,明嬰唯一不會防的一個人就是衛玠。」

  柴屏細想了想,搖頭道:「可是這太難了,皇城司中幾乎全是衛大人的人,不說我們的人難以混入其中,即便能混進去,至多留守在外衙,退一步說,我們的人哪怕多出皇城司一倍,明刀明槍地動手,他們也絕非是衛大人的對手。」

  「不必去到內衙,就在外衙。」陵王淡淡道。

  「眼下父皇不信任衛玠,已下令宣稚,負責調換殿前司與皇城司的部分人手,縱然動作不大,趁著這個時機,將我們的人安排入其中,想必不難。再者說,明嬰既然會去皇城司找衛玠,難不成一輩子不出來麼?」

  「屬下明白了,殿下的意思是,我們可以先在皇城司外衙埋伏人手,等三公子進入內衙,卸了防備之後,再把他引出來?」柴屏問道。

  他腦中靈光乍現,隨即撫掌道:「是了,皇城司的內外衙之間,有一條不長不短的通道,左右各有值守的值房,相互連通,我們的人只要在此處動手,三公子的武衛必然救援不及。」

  話音落,陵王似在思慮,修長的指間在石桌上緩緩扣著,一時未答。

  柴屏也跟著沉吟一番,喃喃道:「不對……還是行不通。」

  他剛舒展的眉頭又皺起,「三公子離開皇城司時,衛大人必然相送,有衛大人護著三公子,我們不可能得手。」

  「這個容易。」陵王道,「想個辦法,把衛玠支開就是。」

  「他不是想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嗎?那就把當年父皇與宛嬪的事拋些線索給他,然後適時透露給父皇,衛玠居然追查到了宛嬪。宛嬪與程旭,是父皇最大的私隱。父皇若得知了此事,必然會傳衛玠去文德殿,從重處置。」

  「至於如何引明嬰離開皇城司,這就更容易了。衛玠去了文德殿后,隨便找個人告訴明嬰,衛玠受了父皇重懲。衛玠畢竟是經明嬰指點,才從方家入手,追查明隱寺血案的,程明嬰這個人講善義,得知衛玠因他受罰,必然急著過去幫忙,他在這種情形下離開皇城司,一定不會留神自己的安危。」

  柴屏喟歎道:「殿下這個計劃,實在是天衣無縫。每一步都有事實支撐,三公子即便要推敲,也找不出紕漏。」

  「這是因為他失憶了。」陵王道,「他什麼都不知道,所以才有這麼一次機會。」

  他想了想,搖頭道:「但是明嬰還是太聰明了,這樣的機會有且只有一次,一定要萬無一失。」

  「這樣,宛妃的線索,你讓周家的五哥兒去透露給衛玠與明嬰。」

  「屬下聽聞那周才英兒時常與三公子玩在一處,如果我們找他幫忙,他臨陣倒戈,我們豈不功虧一簣?」

  「他不會。」陵王一笑,「其實這一點本王該多謝衛玠。」

  「若不是衛玠打草驚蛇,為了查明隱寺的案子,問到周才英那裡去,惹得周才英驚慌失措來求本王庇護,本王也不可能得這麼一枚有用的棋子。」

  他站起身,步到小池塘邊,盯著池水裡的遊魚,「明嬰失憶了,衛玠又沒失憶。他怎麼也不多想想,周家這些年一直謹小慎微,周洪光怎麼可能在差事上犯糊塗?當年周家之所以被父皇遣離金陵,實則因為周才英可能目睹了那場血案。而今周家好不容易回到金陵,衛玠又拿明隱寺的案子問到周才英跟前,豈不逼得周才英病急亂投醫麼?」

  柴屏道:「周家當年本來就是因為明隱寺的血案被調任,如果由這位五哥兒主動把線索告訴衛大人,衛大人順著往下查,只會越查越真,越查越不會生疑。而三公子信任衛大人,衛大人不生疑,三公子就必不會生疑。」

  「而且,周才英也絕無與明嬰透露實情的可能。」陵王道,「明嬰兄長,琮親王府大公子的死,跟這個周才英有些關係,因此明嬰最厭煩他,周才英不知道明嬰失憶,躲他都來不及。」

  柴屏道:「屬下明白了,這麼看來,三公子想要脫身,除非他能憶起所有的事。可他眼下就如換了一個人似的,這些疏漏是不可避免的。」

  他說罷,拱手彎身一揖:「待兩日後東窗事發,屬下會以忠勇侯一案案情有異為由,帶人去皇城司尋三公子,確保三公子絕無可能脫身。」

  「但是你帶人過去還不夠,皇城司內外衙的通道並非無避處,我們人手不夠,倘有人路過,幫他一把,亦或他藏入一間值房內,拖都能拖出一條生路。」陵王道。

  他伸手揉了揉眉心,一雙多情目微微斂著,泛出冷凜的光:「放把火吧。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10:24 AM

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六章

  月末一場倒春寒,金陵竟落微雪。

  這日,程昶剛起身,一股寒氣便順著窗隙湧來,逼得他籠緊衣衫。

  他這幾日身子都不大好,有些疲乏無力的感覺,請太醫來看過,只說是操勞所致,開了些不大起作用的安神藥方。

  程昶愛惜身體,左右忠勇侯的案子已結了,他便沒去衙門,成日在王府養著,直到昨兒個半夜,衛玠忽然派人傳信,說明隱寺的案子有眉目了,請他過去皇城司一趟。

  程昶用過早膳,孫海平伺候他吃完藥,見外間雪未止,又翻出一身鴉青絨氅為他披上,他看程昶臉色蒼白至極,不由道:「小王爺,要不您歇一日再去吧。」

  程昶一搖頭,他做事不愛拖遝,何況明隱寺的血案是關乎他性命的大事,「先去問問情況。」

  皇城司在綏宮西門外,離琮親王府有些距離,驅車一個來時辰,等到了衙司,正午已過了。

  程昶讓武衛候在衙外,獨自撐了傘,往衙署裡頭走。

  衛玠一雙長腿擱在一張高桌上,正枕著手臂,等在外衙。

  他一見程昶,「喲」了一聲道:「怎麼臉色不好?雲家那小丫頭走了,你犯相思症啊?」

  程昶聽他插科打諢,沒理他。

  衛玠也沒多說,引著程昶往內衙裡去,等過了通道,他說道:「老狐狸不信任我,這兩日讓宣稚負責調換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手,外衙裡沒幾個信得過的,煩死了。」

  程昶說:「你就沒趁機往殿前司安插你的人?」

  衛玠嚇了一跳,連忙四下看了看,煞有介事:「這你也能想到?了不起。小心點,別讓老狐狸的人聽到了。」

  然後他語鋒一轉,長歎一聲:「我告訴你,我可能犯了大忌了。」

  程昶問:「什麼忌?」

  「你前幾日不是讓我順著方家這條線,查一查當年明隱寺的血案?我就順便查了查方家至今還活著的幾個人,那個方府小姐,就是雲洛的遺孀,不簡單。」

  「方芙蘭?」

  「對。方遠山被斬後,方府一家子不是被充軍就是被流放了,結果你猜這個方氏為什麼能留在金陵?」

  「聽說是宣威將軍歸朝,拿軍功求陛下赦免了她的罪。」

  「那是後頭的事。我是問,當時方府被發落後,一家子都離開了金陵,這個方氏,為什麼沒跟著一起走?」衛玠道。

  不等程昶答,他就接著說道:「當時方遠山被斬,方家的人逃的逃,散的散,方家夫人隔日就自縊了,後來朝廷發落的旨意下來,只有方氏一人留在府中。刑部想著左右一個女子罷了,只派了兩名衙差到府上拿人。結果你猜怎麼著?這兩名衙差當夜就暴斃了,聽說是七竅流血死的,屍體就在方府。」

  程昶一愣:「這麼大的事,後來怎麼沒聽說?」

  「有人幫忙善後了唄。」衛玠道,「到底是誰善的後,我還沒來得及查,反正那兩個衙差死了,方氏沒走成,這才有機會進宮向皇貴妃求情。」

  程昶頓住步子:「你查查陵王。」

  「你懷疑他?」衛玠愣道,「前幾次殺你的人不是老四嗎?」

  程昶沒答。

  縱然目下所有的證據都指向鄆王,他對陵王總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。

  那日他帶著雪團兒去秦淮水邊找線索,雪團兒最後奔向了方芙蘭。

  雖然方芙蘭解釋說,她與雪團兒相熟,是因為曾在皇貴妃宮裡見過它,但程昶一直不大信她——僅見過幾回,雪團兒就能在秦淮來往行人中認出她?

  不過方芙蘭這番話,倒是無意中點撥了程昶。

  雪團兒曾是皇貴妃飼養的貓,而陵王,不正是皇貴妃之子?

  程昶沒與衛玠解釋太多,他找回之前的話頭,問:「你不過是查了查方芙蘭,有什麼好犯忌諱的?」

  「我說的犯忌,不是指這事。」衛玠道,「方遠山被抄斬的真相不好查,我才轉頭從方家其他人身上找線索,查到方芙蘭,就是個碰巧。」

  「明隱寺的血案,是老狐狸的私隱,我找當年跟明隱寺有關的人問了一圈兒,對了,還包括你,除了打聽到血案當時,寺裡頭死了個女人,連根蜘蛛絲兒都沒摸著。結果昨天晚上,周才英,就是小時候跟你挺熟的那個周家五哥兒,忽然來找我,說他其實知道死的那個女人是誰。」

  「誰?」

  「宛嬪。」衛玠道。他四下看了看,壓低聲音補了一句,「聽說老狐狸還是太子時,兩人就好上了。」

  程昶有點納悶:「你們這兒,男人有個三妻四妾不很正常麼?」

  跟一個嬪妾好上怎麼了?昭元帝畢竟是皇帝,他喜歡誰不喜歡誰還要經旁人許可麼?

  衛玠沉浸在自己將要說出口的事實裡,一時沒在意程昶口中的「你們這兒」是何意,他道:「我這麼跟你說吧,這個宛嬪,其實不該叫宛嬪,她比老狐狸還長八歲,曾經是先帝的寵妃,該叫宛太嬪。」

  程昶:「……」

  行吧,古代天家倫常比較混亂,這樣的事,歷朝歷代都有,他可以理解。

  衛玠道:「其實我追查明隱寺的血案,只是想早點兒找到失蹤的五殿下,畢竟老三老四太不是東西,由他們承大統,那完了,社稷毀了。哪知道這麼一查,居然查到了老狐狸自己身上,難怪老狐狸當時只讓我找人,不跟我說當年明隱寺究竟發生了什麼呢。」

  「我跟你說,老狐狸耳目靈通得緊,遲早能曉得我掀了他的老底兒,到時候他傳我去金鑾殿問罪,你可要救我。」

  程昶道:「知道。」

  二人說話間,來到內衙衛玠的值房前,守在值房外的武衛拱手拜道:「殿下,衛大人。」

  衛玠問:「人還老實麼?」

  武衛道:「一直在裡面待著,沒什麼動靜。」

  衛玠點了點頭,伸手推開了值房的門。

  值房裡立著一個面色白皙,眉清目秀的男子,看年紀,約莫剛及冠不久,跟程昶差不多大。

  然而他一見程昶,竟是怔了怔,驀地別開目光,看向一旁。

  程昶從未見過這人,但猜也猜的到,他就是兒時與自己相熟的那位周家五哥兒,周才英。

  想來昨晚周才英找來皇城司後,衛玠怕自己單獨問話有疏漏,於是自作主張,把周才英拘在這兒,然後連夜派人去王府傳話,叫程昶過來的。

  程昶一直擔心有人拿他「失憶」做文章,設伏謀害他,所以自始至終,他除了對雲浠和衛玠透露過片許實情,將自己的秘密遮掩得嚴嚴實實,眼下見了周才英,既是兒時舊友,他也不能裝作不相熟,提壺斟了盞茶遞給他,道:「說吧,當年明隱寺裡究竟發生了什麼?」

  周才英見程昶竟肯與自己說話,愣了一下。

  程昶看他這反應,也愣了一下。

  自己做得有什麼不對嗎?

  然而不等他細想,周才英已然從他手中接過茶盞,捧茶揖了揖,說道:「回殿下,當年明隱寺血案的事由,小人也記不太清,只記得血案發生前,明隱寺中一直住著兩個不明身份的人,一個婦人,一個孩童,是母子二人。」

  當朝沒有殉葬一說,先帝駕崩後,大多太妃太嬪都留住在了綏宮內,少數幾個自願移往皇家寺院參佛,也都同住在明隱寺東闕所內。

  「明隱寺很大,幾乎占了平南山半座山,但這母子二人並不住在東闕所,而是住在半山腰一個隱秘的地方,且不常出戶,平日的起居,由寺裡的一名老太監和他的小徒弟照顧。」

  程昶問:「既然這母子二人居住的地方隱秘,你為什麼知道他們?」

  周才英略一怔:「不是殿下您帶著我們去見他們的嗎?」

  他解釋道:「有回太皇太后帶我們上寺裡,殿下您說要溜出去獵兔子,您跑遠了,還受了傷,好在撞見了那孩童,他非但幫您止了傷,還背著您回來。後來再去明隱寺,您說您要報恩,就偷偷帶著我與淩兒妹妹去找那孩童。」

  程昶喝了口茶,淡淡道:「太久了,忘了。」

  周才英點點頭:「那時候年紀小,小人和淩兒妹妹也就隨您去見過那母子二人兩回,淩兒妹妹後來也將這事忘了。小人之所以記得,是因為小人的父親,彼時正在禮部當差,明隱寺的血案發生時,小人恰好隨父親上了寺中,當時寺裡死了不少人,包括一些常住寺裡的僧人與內侍官。」

  「小人記得那婦人的屍體被抬出來時,陛下剛好到了,他很傷心,管那婦人叫『妱妱』,又讓禁衛去尋那個孩童,說是這孩童喚作『旭兒』。可旭兒失蹤了,誰都沒能找到。」

  「其實『妱妱』究竟是誰,『旭兒』究竟是誰,小人當時太小,並沒有留意,直到後來,小人一家子被遣離金陵,小人聽到父親與母親說話,才得知『妱妱』二字,正是當年先帝寵妃,宛嬪的閨名,而旭兒,其實是失蹤的五殿下程旭。」

  「父親說,他其實並沒有在差事上犯過糊塗,而是知道了陛下的秘辛,才被陛下遣離金陵的,因為當年先帝重病,宛嬪早在先帝崩逝前,就『染疾去世』了。」

  沒想到這個「染疾去世」原來只是一個金蟬脫殼之計,想來宛嬪之所以「染疾」,乃是因為她有孕在身,而「去世」後的宛嬪,非但秘密住進了明隱寺,還為昭元帝生下程旭。

  程昶道:「照你這麼說,陛下既看重宛嬪與五殿下,為何不早日將他們接回宮?難道明隱寺的血案發生之前,陛下一直不知道他們母子二人活在世上?」

  「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。」周才英道,「殿下可以尋明隱寺的僧人,亦或當年在明隱寺供職的其他官員問上一問。」

  程昶點了點頭,一時想起當年方遠山也常駐明隱寺,正待問方家的事,外頭忽然有人叩門。

  守在外間的武衛對衛玠拱手拜道:「大人,陛下身邊的吳公公過來了,請您去文德殿面聖。」

  衛玠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張小竹榻上聽程昶問話,一聽這話,收腿坐起身,問:「吳峁親自來了?說什麼事兒了嗎?」

  「吳公公沒提,只是說陛下請您立即過去。」

  衛玠想了想,點頭:「成。」站起身,就往值房外頭走。

  程昶一時間覺得不對勁,對衛玠道:「我陪你過去。」

  「別。」衛玠道,「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兒。」他朝周才英努努嘴,「這廝昨兒半夜才來皇城司,老狐狸消息再靈通,又不是順風耳,八成是找我過問皇城司和殿前司調換禁衛的事兒,你跟我一起去,老狐狸反倒以為咱們結黨。」

  言罷,大喇喇離開了。

  衛玠走後,程昶一直有些心緒不寧,皇城司離文德殿尚遠,吳峁畢竟是昭元帝身邊的掌筆內侍官,究竟為什麼事,竟勞動他親自過來請人?

  一念及此,他推開門,對守在外頭的武衛道:「你找人去打聽一下,陛下到底為何傳衛大人。」

  「是。」武衛領命,當即找人去打聽消息了。

  程昶回到值房中,來回走了幾步,目光不期然與周才英對上,想起一事,問:「我記得衛玠前陣子找你問明隱寺的血案,你搪塞他,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,為什麼昨天晚上你忽然想通,決定把一切告訴他了?」

  「回殿下,小人一開始什麼都不說,實在因為這事是陛下的私隱,小人不敢隨便跟人提的。但衛大人畢竟是陛下身邊的禁衛,是皇城司的指揮使大人,小人想著他打聽明隱寺的血案,或許是為了找尋失蹤的五殿下,是受陛下默許的,小人怕耽擱了陛下的要事,是故才趕來皇城司,把實情相告。」

  程昶「嗯」了一聲,又問:「當年方家的事,你知道多少?」

  「殿下問的是,方遠山的方家?」周才英問。

  「方家的事小人不清楚,小人只記得方遠山也曾在明隱寺當差,明隱寺血案過後,方遠山高升入禮部,頂的正是家父的缺。」

  程昶點點頭,他見周才英手中的茶已吃完了,順手提了茶壺,想為他斟滿,誰知周才英竟被他這個舉動驚得退後一步,怔忪地望了他半晌,才反應過來程昶原來只是想為自己斟茶,當即放下茶盞,誠惶誠恐地合袖拜道:「小人自己來,不、不敢勞煩殿下。」

  程昶見他這副樣子,心中疑竇叢生。

  按說他和余淩周才英兒時相熟,即便長大了,也不該這麼生分,可周才英在他跟前為什麼一直要以「小人」自居?

  程昶忽然想到一直以來,無論是琮親王、琮親王妃,亦或者是王府的家將與廝役,在他跟前提起兒時的事,至多順嘴提一提余淩,除了太皇太后,從未有一人提到過周才英。

  程昶隱約覺得不對勁,正待問,方才去打聽消息的武衛回來了。

  他滿目焦急,一時也來不及多禮,逕自就道:「殿下,陛下得知衛大人追查明隱寺的血案追查到了宛嬪,正在文德殿大發雷霆,說要將衛大人革職問罪,您快去文德殿救救大人吧!」

  程昶一聽這話,驀地站起身。

  衛玠眼下失了昭元帝信任,本來已放棄查明隱寺的案子了,若不是他讓衛玠試著找找方遠山高升與明隱寺血案之間的關係,衛玠也不會查到宛嬪。

  說到底,衛玠會被問罪,都是因為他。

  程昶當下也來不及多想,只對周才英道:「你隨我去文德殿面聖。」邁步就朝衙外走去。

  外間微雪已止,黃昏將近,剛掙脫出雲層的春陽似乎格外珍惜這落山前的一瞬,極盡全力盛放出刺目的光,將大地照得茫茫生輝。

  程昶疾步走在內衙通往外衙的通道上,忽然覺出一絲蹊蹺。

  他驀地頓住步子,問跟在身旁的武衛:「你是怎麼這麼快就打聽到衛大人被問罪的?」

  「屬下的人還沒到文德殿,一個與皇城司相熟的小太監跑來告訴屬下的人的。」

  只是一個小太監?

  可是昭元帝與宛嬪的私情是最不可告人的秘辛,一個小太監,怎麼可能知道?

  何況,周才英昨日夜裡才來皇城司找衛玠坦白,皇城司的內衙全是衛玠的人,衛玠也說了,昭元帝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,怎麼可能知道周才英來皇城司做什麼?

  除非……事先就有人知道周才英要來皇城司說宛嬪的事,然後派人告訴了陛下。

  除非,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。

  程昶思及此,方才未解的疑慮的又湧上心頭——他與周才英既然是兒時的玩伴,為什麼這一年以來,除了太皇太后,從未有一人在他面前提過周才英,包括琮親王與王妃?

  他轉頭看向周才英,問:「我和你,有仇嗎?」

  周才英聽了這話,臉色煞白,十分戒備地問:「你、你什麼意思?」

  程昶心頭湧上極其不好的預感,逼近一步,正要開口逼問,沒想到只他這一個舉動,周才英就嚇破了膽,抬手捂住頭,倉惶道,「當年大公子的死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!他是自己染上髒病的,我就是陪著他去畫舫而已,你不能怨怪在我身上!」

  大公子?

  程昶愣道:「琮親王府的大公子?」

  他早已病逝的哥哥。

  雖然穿來只一年,但程昶知道,原來的小王爺並不是生來就惡貫滿盈的,聽說小時候也懂事乖覺,一直到琮親王府的大公子病逝,他才慢慢長歪了的。

  常人都說,當年大公子沒了,最傷心的不是琮親王與王妃,而是總是以大公子馬首是瞻的琮親王府三公子。

  難怪這麼久了,除了太皇太后,幾乎無人在他面前提過周才英。

  周才英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,太皇太后年紀大了,自是希望他們能和好如初。

  可是,既然當初的小王爺認定自己兄長的死跟周才英有關,任何知情人在他面前提周才英,無疑於揭他心上的瘡疤。

  衛玠是這幾年才在皇城司走馬上任的,不知道他和周才英之間的齟齬說得過去。

  可是有一個人,不可能不知道。

  程昶忽然想起那日他去戶部,陵王提起上元夜的事,笑說當夜他不在,是周才英幫他放的燈。

  他還說,他記得程昶兒時與周才英最玩得來。

  可是,真正的小王爺認定是周才英害了自己哥哥。

  他們之間,怎麼可能最玩得來?

  程昶想,他或許知道只陵王為什麼要故意在他面前提周才英了。

  他在試探自己是否「失憶」。

  而這天底下,最想知道他是否「失憶」的人只有一個——「貴人」。

  程昶看著周才英:「是陵王,指使你來皇城司,把宛嬪的事告訴衛玠的?你們想趁著武衛不在我身邊,利用陛下重懲衛玠,把我引出皇城司內衙,然後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——」

  話未說完,他忽然頓住。

  程昶左右一看,眼下他所在的地方,不正是那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內外衙通道?

  「殿下,您怎麼了?」一旁的武衛見程昶神情有異,不由問道。

  程昶尚未答,周才英先一步慌了神,他一步步後退,幾乎帶著哭腔:「不是我要害你的,我什麼都不知道……」

  他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,那個叫柴屏的大人,只是吩咐他把宛妃的事告訴衛玠罷了。

  程昶懶得理他,急促地道了句:「走!」

  他一直隱瞞自己「失憶」,就是怕有人利用這一點對自己下手,沒想到千防萬防,還是被人找到了機會。

  誰知他才剛走了沒幾步,心上驀地一陣劇痛,迫得他幾乎站立不住,不得不彎下腰,伸手捂住心口。

  程昶不知道這突如其來的疼痛,究竟是因為自己情急所致,還是現代的身體有了感應。

  總不至於那個老和尚趕在這個關頭招魂了吧。

  這可太他媽操蛋了。

  黃昏已至,日霞在水意泠泠的青石路上鋪就一蓬暗金,他離通往內衙的門其實不遠,奈何心上劇痛,哪怕有武衛摻著,也實在走不快。

  正這時,通道右手旁的值房內忽然出來兩人。

  他們見了程昶與武衛,也不上前幫忙,而是逕自去通道口,掩上了通往內衙的門。

  就像掩上了唯一的生門。

  程昶知道他們是陵王安插的人——他中午過來的時候,衛玠就提過了,這兩日宣稚正負責調換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人手,外衙裡沒幾個信得過的,陵王雖動不了皇城司內衙,但往外衙安插幾個自己的人,還是做得到的。

  程昶只是不明白,這些人既然殺意昭昭了,何不立刻對他動手,掩門之舉是什麼意思?

  身旁的武衛也覺出不對勁了,見那兩人掩上門,快步往他們這裡來,當機立斷道:「殿下,您快逃!」提劍迎上去。

  身後傳來刀兵的碰撞聲,程昶沒有回頭看,心上的疼痛緩和了一些,他沿著通道,快步又往外衙去。

  哪知剛走了沒幾步,就見一名外衙小吏引著幾名穿著公服的大員朝他這裡走來。

  排頭的一位四品公服,正是與他同在御史台任職的侍御史柴屏。

  身後的武衛見狀,一邊拼殺一邊鬆了口氣,催促程昶:「殿下,快去柴大人處!」

  然而程昶遇事清醒更勝常人十分,眼下已是草木皆兵,見到柴屏,他只覺得蹊蹺,皇城司與御史台向來沒有公務牽扯,柴屏怎麼會這麼湊巧來了皇城司?

  他慢慢緩下腳步,四下望去,只見通道左側尚有數間連通的值房。

  他步子一轉,就往值房裡逃去。

  與此同時,不遠處傳來「噗」的一聲,竟是之前為柴屏引路的小吏被柴屏手下的人當胸一刀貫穿了。

  程昶並沒有回頭望,而是順著一間又一間連通的值房,企圖找出一條生路。

  心上的疼痛雖然和緩,但並沒有全然褪去,隨著程昶疾步奔走,又慢慢加劇。

  彷彿萬蟻噬心一般,攫人心神的痛楚讓神志也模糊起來,耳畔雜雜杳杳,分明是什麼聲音都辨不清了,可程昶竟也能憑著一絲求生的本能,覺察出身後有人在追他。

  眼前漸漸騰升起蒼茫的霧氣,值房的盡頭是一間柴房。

  柴房四壁徒然,除了一個高窗,什麼生門也沒有。

  程昶心中冰涼一片,拼命的奔逃讓他喉間至胸腔難受得如同火灼,可這一點痛楚與心上撕裂一般的劇痛比起來幾乎不值一提。

  程昶覺得自己已經喘不上氣了,五內俱焚,他站立不住,雙腿一軟逕自跌跪在地,雖強撐著沒有昏暈過去,卻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追殺自己的暗衛一步一步逼近,亮出匕首,要取他的性命。

  「別動他。」就在這時,柴屏的聲音傳來。

  他帶著幾人就站在柴房外,冷冷地看著半跪在地的程昶,吩咐道:「點火吧。」

  「陛下問起來,就說是衛大人失查。」

  程昶終於明白過來。

  怪不得他們不立刻殺他,要先掩通道的門,怪不得他們不願在他身上留下刀傷。

  他們想把他的死,做成是皇城司走水所致。

  這樣剛好能迫得昭元帝治衛玠一個不大不小的罪,最好還能卸了他皇城司指揮使的職銜。

  一石二鳥,真是好計謀。

  「是。」暗衛拱手領命。

  隨即取了火摺子打燃,置於角落上的枯枝上。

  這裡是柴房,四處都是枯枝與乾柴,火勢很快蔓延開,烈烈地燒灼起來,四處都是嗆人的煙子,與程昶眼前不知何處而來的霧氣混雜在一起,遮住他的大半視野。

  暗衛點完火,將火摺子收入懷中,正欲離開柴房,程昶忽然往前一撲,從後方把暗衛絆倒在地,然後使勁渾身力氣,抱緊他的腿,無論如何都不放。

  他們想要他死,想要他的命。

  那他就要讓他們以命償命。

  所有要害他的人,通通不得好死!

  他拖一個是一個,他要讓他們與他一起葬身這火海之中!

  火勢蔓延得太快了,火舌一下子就舔到了柴房門口,暗衛拼了命地掙脫,想要逃出柴房,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全身而退。

  他回頭一看程昶,只見他額頭盡是細細密密的汗,雙目分明早已失焦,眼底佈滿血絲,眸中的恨意昭然而現。火舌尚還沒有蔓延到他身上,可他似乎哪裡疼得很,整個人顫抖著,一聲又一聲不斷地,劇烈地咳著,咳出一口又一口鮮血。

  他就這麼趴伏在地,唇邊奪目的血紅稱著他慘白的,幾乎病態的膚色,襯著他天人一般的眉眼與四周的濤濤烈火,彷彿從陰司煉獄裡爬出來的厲鬼。

  柴屏一見這副情形,心中巨駭,當即也不管那名暗衛的死活,吩咐:「落鎖!」

  話音落,兩名武衛立刻一左一右將柴房的門掩上。

  柴房中火已成海,暗衛見唯一的生門就要消失,使勁渾身解數用力一掙,終於把程昶掙開,朝門前撲去。

  然而太晚了,柴房的門已然被鎖上了。

  暗衛心中惶急,四下望去,目光落到西牆唯一的高窗上,窗外一抹殘陽如血。

  他當即抬袖掩住鼻口,不顧火勢滔天,登上一旁的灶台,想要奪窗而逃。

  然而,就在這時,異象發生了。

  那一道吸飽了眾生悲苦的殘陽,忽然彙聚起一天一地的黃昏豔色,透過高窗,將暉光傾灑入柴房,落在躺在地上,生死不知的程昶身上。

  烈火還在焚燒,可這一道一道倏忽而至的光,將程昶的周身慢慢地,溫柔地包裹起來,與不知從何處升起的蒼蒼霧氣融在一起,竟能使他不被烈火侵擾。

  暗衛看到這場景,徹底駭住了,連火舌舔到自己的衣角都渾然不覺。

  烈火張狂著,咆哮著,如猛獸一般,不斷地朝程昶撕咬而去,可附著在程昶周身的光,彷彿就要與這火海對抗,自最瀲灩處,騰升起一隻又一隻揮翅的金色蛺蝶,將火舌逼退。

  柴房中無一處不是烈火,只有程昶躺著的地方不被襲染。

  暗衛大半截身子已被燒著,他拼命地掙扎著,嘶喊著,生命已快流失殆盡。

  他將要陷入混沌之時,耳畔忽然傳來清遠的聲音,一聲比一聲雅徹。

  就像此生行到涯涘,忽見菩提。

  那是佛祖梵音——

  世間善惡皆有果報。

  魂兮,

  歸來。

  濤濤火海與盛大的,瀲灩的落日之輝僵持著,對抗著,在暮色來臨之時,終於撞在一起。

  世間一切剎那消失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10:31 AM

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九十七章

  中夜時分,皇城司的火終於撲滅,露出燒得焦黑的屋樑架。

  聽說是黃昏時著的火,起火點在柴房,後來火勢變大,順著柴房往值房蔓延,將皇城司通道左側的一排值房燒了個精光。

  眼下火滅了,候在通道外的禁衛魚貫而入,抬出一具具焦黑的屍首。

  這些屍首裡,有在皇城司當差的小吏,有跟著御史台柴大人一起過來的官吏,還有皇城司的禁衛,其中一人,是常跟在衛玠身邊,最得衛玠信任的武衛。

  他的屍身已焦黑,仵作驗過後,說他並非死於大火,而是死於一計貫穿入腹的刀傷。

  每出來一具屍首,等在外頭的衛玠就焦急地上前辨認,直到最後一具近乎成碳的屍身被抬出,一名禁衛搖頭道:「沒有了,大人。屬下等已裡裡外外找過三遍,這是最後一具屍身。」

  衛玠愣怔地抬起頭:「那他人呢?」

  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在這場大火裡消失了。

  生不見人,死不見屍。

  聽衙司內所有見過三公子的人說,三公子最後出現的地方就是內外衙的通道,就是在黃昏火起時。

  武衛猶豫著道:「也許……三公子看到火起,先一步離開了也說不定。」

  可皇城司就這麼大,每一個出口都有人把守,程昶如果離開,怎麼會一點蹤跡也尋不著?

  衛玠怒道:「再找!」

  他早前被昭元帝傳到文德殿問話,昭元帝雖知道他追查到了宛嬪的事,震詫之餘,並沒有真的動怒,末了,反是道:「你既查得當年線索,那麼便順著這些線索,好生找一找朕的旭兒吧。」

  大約這個曾叱吒風雲的帝王真的老了,過往恩怨已在歲月的更迭裡面目全非,只想要在有生之年,與自己的親骨肉團聚。

  衛玠一從文德殿出來,便接到皇城司起火的消息,等他火急火燎地趕回衙司,值房裡火勢已滔天了。

  眼下皇城司衙署外,除了一列列禁衛,還有從各部衙司趕來幫忙的官吏。

  其中一名頗擅審案查案的大理寺推官採集完證詞,上來與衛玠拜道:「衛大人,經下官初步推斷,今夜皇城司之所以起火,乃是因為這名西側門侍衛,」他並手一指最後一具從柴房抬出的屍首,「想要刺殺三公子殿下。您的武衛、外衙的小吏,為了保護三公子殿下,與這侍衛拼殺起來,卻不幸被他所殺。」

  「爾後,據柴大人證詞,這名侍衛為了追殺三公子殿下,把他逼入內外衙通道左側盡頭的柴房,柴大人帶人去救,但這侍衛非但閂了門,還點了火,大有與三公子殿下同歸於盡之意。後來火勢太大,柴大人不得不帶著人退出通道外,與趕來的禁衛一同救火。而在此期間,皇城司各出口把守森嚴,並不見三公子出入。」

  「柴大人,不知下官所言可有疏漏?」這推官說完,朝正在一旁由太醫看傷的柴屏一拱手。

  柴屏搖了搖頭:「李大人所言甚是,並無任何疏漏。」

  他左臂一大片肌膚被大火燎得血肉模糊,倉惶奔逃時,右腳也崴了,眼下正坐在皇城司外,由太醫挽著袖口上傷藥。

  「至於三公子被追殺一事,」李推官說著,看向蹲在衙外的周才英,「周五公子確定三公子一離開內衙,就覺察出事情有異?」

  周才英抱著膝頭,哆哆嗦嗦地點了點頭。

  「可是,據本官所知,周公子當時正與三公子殿下一處,為何獨獨周公子您逃回了內衙,三公子殿下卻被堵在了通道內呢?」

  「我、我也不知道。當時,明嬰本來也想回內衙的,但他似乎身子不適,我、我想去扶他來著,可我……不敢。」

  「為什麼不敢?」衛玠道,他一把扯過周才英的衣襟,就地把他拎起,「你不是和他一起長大嗎?遇到這種事你一個人跑了?你還是個人?」

  「我……我也沒法子,他當時要和我算他哥哥的賬,我也很害怕,而且他不知道怎麼回事,連走路都走不穩,我如果管了他,說不定兩個都跑不了。」周才英惶恐地看著衛玠,連語氣都帶了哭腔,「我什麼都不知道,真的什麼都不知道……」

  他的確什麼都不知道。

  昨晚柴屏找到他,只讓他把當年明隱寺的實情告訴衛玠,別的什麼都沒交代。

  後來在通道裡,他見程昶的反應有異,本能地覺察到有危險,於是先一步逃了。

  眼下他雖明白事出有因,但他總不能當著柴屏的面,供出柴屏吧。

  何況衛玠本來就在找失蹤的五殿下,柴屏勸他來皇城司交代實情,有錯嗎?

  周才英知道這裡頭的水渾得很,渾得連堂堂一名王世子都能被吞併其中,因此哪怕他能猜到片許真相,也是什麼都不敢說的。

  柴屏見衛玠不肯放過周才英,溫言勸道:「衛大人有所不知,三公子殿下近日身體一直不大好,自忠勇侯一案結案前後起,已告假數日,聽說此前還昏暈過去一回,睡了近三日起不來身。因此周公子稱三公子殿下因病痛走不穩路,是可信的。」

  衛玠聽了這話,一把搡開周才英。

  他其實並不多懷疑這位周家的五哥兒,看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兒,即便做了什麼,想來都是被人利用。

  衛玠轉頭看向柴屏:「對了,柴大人今天怎麼忽然來皇城司了?」

  柴屏道:「在下整理忠勇侯一案的結案卷宗,發現有一份證詞遺失了,原想問問是否是三公子殿下帶回了王府,奈何殿下因病告假數日,在下也不好登門打擾,今日聽聞殿下來了皇城司,是以趕來。」

  衛玠「嗯」了一聲。

  柴屏看他眉間憂慮深重,勸慰道:「衛大人不必自責,想來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,一定不會有事的。」

  他已過而立之年,生得慈眉善目,說起話來更是溫言細語,單是聽著,就能讓人心神和緩。

  但衛玠並沒有打消對柴屏的懷疑,御史台的人,向來不怎麼跟皇城司打交道,好端端的,怎麼偏偏今日找來了?

  他還待再問,一名禁衛忽然來稟道:「衛大人,陛下得知三公子在皇城司的大火裡失蹤,下令全城戒嚴,琮親王殿下正在進宮的路上,太皇太后也在往金鑾殿裡趕,眼下前宮各處都亂了套,陛下傳您去金鑾殿見駕呢。」

  衛玠聽了這話,暗握了握拳頭,一拂袖:「走。」

  傷藥已上好了,柴屏看著衛玠的背影,慢慢挽下傷臂的袖口,站起身,對太醫溫聲道:「多謝醫官。」

  太醫拱手作揖:「柴大人多禮。柴大人回府後,切忌傷臂七日內不可碰水,每日一早需來太醫院換藥。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柴屏點頭。

  他又道了聲謝,由早已趕來的家將摻扶著,往近處巷口停駐的馬車走去了。

  初春的夜是寒涼的,柴屏走到馬車前,一副慈眉善眼像覆上冰霜,忽然涼了下來。

  他登上馬車,朝趕車的車夫不鹹不淡地吩咐了句:「去城南朱雀街。」

  半個時辰後,馬車在朱雀街一間民戶前停下,柴屏叩門三聲,不一會兒,一名老嫗過來應了門。如果仔細辨認,這名老嫗正是常在和春堂為方芙蘭看病的薛大夫。

  她見了柴屏,把他引往後院,道:「殿下入夜時分就等著大人了。」

  柴屏「嗯」了聲,整了整衣衫,步上前去,對獨坐在小池邊的人拱手一拜:「殿下。」

  陵王頷首:「怎麼樣?找到了嗎?」

  柴屏一聽這話,明白陵王已然得知了三公子失蹤的消息,說道:「回殿下,沒有找到。」

  陵王眉心一蹙:「怎麼回事?」

  「殿下有所不知,屬下是親眼見著童七把三公子逼入柴房之中,親眼盯著童七放的火。當時三公子似乎犯病了,不斷地咳血,雖然尚沒被火燎著,已然奄奄一息,且那個柴房四面絕壁,唯有一個窄小的高窗可以逃生。屬下在高窗外安排了我們的人,火起後,並不見任何人逃出,按說三公子是絕無可能生還的,不知為什麼,人居然憑空不見了。」

  「上回是這樣,這回又是這樣,本王這個堂弟,是有天佑嗎?」陵王伸手揉了揉額角,想起之前程昶落崖的事,一時間不知該怒該疑,竟氣笑了。

  「罷了。」他沉了口氣,「立刻派人去找,倘找到,就地殺了。」

  「是。」柴屏領命。

  「善後了嗎?」

  「回殿下,已善後了。殺武衛、殺皇城司小吏,以及追殺三公子的罪名,全都推到了童七身上。該處理的人,包括給皇城司傳信的小太監,全都處理乾淨了。另外,屬下當時為了不讓三公子逃出柴房,將他與童七一並鎖在了柴房內,事後擔心人看到銅鎖生疑,火起後,在外頭等了片刻,命人把鎖取了下來,只是……」

  「只是什麼?」

  柴屏猶豫著,一時不知該怎麼說。

  他還記得他最後見到程昶的樣子,他臉色慘白,嘴角不斷淌著殷紅的血,分明是天人一般的眉眼,可眸中恨意滔天,為他整個人蒙上一層可怖的陰翳,像是自幽冥而生的厲鬼。

  彼時柴屏已然駭極,原本立時想要逃,卻不得不在柴房外等上一時,等到烈火把裡頭兩個人燒乾淨了,才命人取下柴房門上的銅鎖。

  沒想到銅鎖剛被卸下,烈火一下從柴房噴湧而出,瞬間吞沒了站在門外的數人。

  然而這還不夠,那火舌彷彿有生命一般,又朝餘下幾人吞噬而來。

  柴屏當時驚得一身涼透,只覺這奔湧而來的烈火,就像柴門合上前,程昶眼中滔天的恨意。

  他要他們償命。

  他要他們通通都不得好死!

  柴屏拼了命地往外奔逃,原以為自己也要葬身火海,還好只是被燒傷了右臂。

  他記得他逃出值房外,最後回頭看了一眼,隱約間,自火光處看到了一隻金色的蛺蝶。

  上回程昶落崖,他埋伏在鄆王暗衛裡的人也說,三公子落崖後,有人在崖邊看到蝴蝶。

  柴屏不知道這所謂的蛺蝶,稱不稱得上是一種異象,又或者是自己看錯了,畢竟當時暮色已至,那或許只是黃昏的最後一縷光。

  柴屏搖了搖頭,說:「沒什麼。」

  他道:「可是殿下,這回事情鬧得這麼大,琮親王殿下會不會追究?」

  「你以為一直以來,皇叔什麼都沒做嗎?」陵王冷笑一聲,「明嬰手下許多忠心耿耿的可用之人是從哪裡來的?他從前不過一名紈絝子弟,在朝堂上無權無勢,眼下初任御史不過一年,扳倒老四當日,金鑾殿上,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支持他的朝臣?老四從堂堂一個繼任儲君,到如今無人問津,你以為單憑父皇一道不輕不重的問罪旨意就可以做到?想要令時局變更,不在這深宮裡花上數十載經營,是不可能的。」

  「明嬰是有本事,可他的每一步,都走在皇叔為他打好的根基上。皇叔雖不聲不響,卻跟明嬰裡應外合,否則老四何嘗會有今日?」

  「這也是父皇急著把明嬰冊封王世子的原因。因為只要明嬰還有『紈絝子弟』的身份做掩飾,他和老四無論怎麼鬥,都可當做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。父皇深知老四玩不過明嬰,才想用王世子這個身份束縛住他,讓他放過老四。」

  「可惜,」陵王一笑,「太晚了。」

  「照殿下這麼說,琮親王殿下若得知今日三公子在大火裡失蹤,勢必會追查,日後……或許就會把矛頭對準我們了。」

  「不必擔心。」陵王道,「有父皇為我擋著呢。」

  柴屏一時不解其意,朝陵王一揖。

  「父皇當皇帝當得太久了,對他而言,他作為皇帝的盛名,他的龍椅,遠比他和皇叔的兄弟情重要。」

  「父皇縱然厭煩我,可眼下老四登不了大寶,老五失蹤,老六年紀太小,父皇在找到老五前,只有保住我,這個唯一可以承襲他王座的兒子。」

  「皇叔縱然恨,可他能做什麼?他能反嗎?造反是要有本錢的。他當初與父皇兄弟情深,父皇登極後,厚待於他,他也任憑父皇收攏權柄,只留了些不堪大用的人在自己手上,眼下這個局勢,只要父皇壓著他,他就無能為力,且明嬰太有本事,已然引起父皇的忌憚,皇叔如果稍有動作,父皇豈不正好以謀反之名問罪琮親王府?」

  「本王都能猜到父皇到時會怎麼做,他會念及兄弟情,輕罰皇叔,然後讓明嬰背上大半罪名,正好除去這個心頭大患。」

  「所以,皇叔動我不得。」

  柴屏聽了陵王的話,不由唏噓:「屬下有些明白殿下為什麼要奪江山了。」

  「說什麼天道輪回,善惡果報,有時候這天理,只握在一個人手中。」

  「是啊。」陵王長歎一聲。

  他有些疲乏,揉了揉眉心:「目下只剩最後一樁事了,派人找到程旭,然後殺了。」

  「是。」柴屏道,「屬下這兩日從周才英口中問到了不少事。當年明隱寺裡,眾太妃太嬪的起居,是由宮裡派過去的內侍照顧的。宛嬪與五殿下雖隱居在山腰,也有一名老太監和他的小徒弟秘密照顧。後來血案發生之時,寺中死了不少內侍,包括照顧宛嬪的老太監,但那名小徒弟卻跟五殿下一起失蹤了。」

  「屬下想著五殿下或許沒什麼人見過,但那名小太監既要照顧宛嬪與五殿下的起居,難免會跟人打交道。屬下打算從這小太監入手,找當年在明隱寺當差的人問一問,或許能查得一些五殿下的線索也說不一定。」

  「也好。」陵王點頭,又冷笑一聲,「當初明嬰不知他在明隱寺裡結識的孩童就是他的堂弟,成日嚷嚷著要報恩,結果報什麼恩?他失憶了,把人都忘了,不然本王還能從他那裡打聽打聽。」

  「還有一樁事要請殿下指教。」柴屏說道,「周洪光家的五哥兒眼下知道了不少內情,屬下可要找個機會把他處置了。」

  陵王微一沉吟,淡淡道:「不必,他膽子小,掀不起風浪,何況眼下明嬰沒了,沒有人能庇護他。留著他,本王尚有用處。」

  言罷,他站起身,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袖:「你且去吧。今夜宮裡出了這麼大的事,本王也該進宮看看了。」

  「是。」柴屏合袖一揖,退後一步,讓出一條道來。

  —*—*—*—

  天邊星子蕭疏,黎明時分,緊閉的綏宮門驟然開啟,一列又一列的禁衛魚貫而出,行至金陵的大街小巷張貼皇榜。

  皇榜上有一副畫像,畫中人俊美無儔,乍一眼看上去,彷彿不是這世間人。

  及至天明,皇榜前圍著的老百姓多了起來,間或有人道:「怎麼又不見了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

  「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唄。皇城裡待不住,上哪兒閑耍去了,八成又像上回一樣,鬧個幾月就找著了。」

  人群最末,立著一名褐衣人,一名玄衣人。

  「誰?」玄衣人眼上覆著白布,什麼也瞧不見。

  「我再看看。」

  雲洛無聲地看著那畫像,一時覺得眼熟,卻沒能分辨出來。

  他從前不常在金陵,與程昶沒見過幾回,及至聽到周圍有人議論,才從他們的語鋒裡辨出失蹤的人原來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。

  兩人無聲離開人群,到了僻靜處,玄衣人笑說:「也難怪你沒自那畫像上認出人來,我曾在宮裡見過三公子幾回,怕是世間最擅丹青的畫師都不能描繪出他樣貌的十之一二。」

  雲洛沉默了一下,道:「聽阿久說,這一年來,阿汀好像與這個三公子走得很近。」

  他一頓,「他怎麼忽然失蹤了?」

  「你擔心他?」玄衣人問。

  雲洛道:「我擔心阿汀。」

  「我記得三公子與五殿下相熟,大概是這世上,最能記住五殿下樣貌的人。」玄衣人道,「也罷,我們既要找五殿下,也順道找一找他吧。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10:39 AM

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九十八章

  「心動力……良好,血壓,心率,都正常。」

  「好了。」醫生合上病歷本,抬頭對眼前的病人說,「簽個字,可以出院了。」

  這個病人之前一直昏迷不醒,前幾天醒來,人似乎有點回不了神,總是獨自在病房裡發呆,連家屬與陪護都不願意見,直到昨天才清醒了點,第一句話就問:「我什麼時候能出院?」

  他本來就有先天心臟病,住院是因為颱風天開車出了車禍,導致心臟起搏器移位,加之未及時服用利尿劑所致,給藥後排了水腫,眼下情況已基本穩定。

  看他在出院證明上簽了字,醫生又說:「回去以後多休息,雖說裝了起搏器可以開車,但你從前做過搭橋,存在基礎疾病,如果路況不好,不要上路。」

  「行。」

  「這兩天醫院床位不緊,你如果哪裡不舒服,其實可以再觀察兩天。我的辦公室在門診七樓心外科,左手第一間,有什麼問題,隨時過來諮詢。」

  「知道了,謝謝您了大夫。」

  劉醫生一走,程昶獨自在病床上坐了一會兒,隨即拿了床頭的乾淨衣服,去洗手間裡換下病號服。

  他是三天前醒來的。

  睜眼的一剎那,眼前仍是灼豔的黃昏與滾滾烈火。

  他這一生與人無害,即使時空輪轉,一時間仍無法從皇城司大火的焚炙中抽離。

  心中恨意難以消減,他什麼人都不想見,每天除了必要的護理與檢查,他都要求一個人待在病房內。

  直到手心觸碰到一個溫涼的事物,心神才慢慢回緩。

  那是雲浠送給他的銅簪。

  上次是平安符,這次是銅簪,程昶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,他只記得最後的最後,他在一片茫茫霧野裡看到金色的蛺蝶,蛺蝶溫柔振翅,就像上一回,他落崖時看到的那樣。

  程昶努力理順思緒,眼前疑無路,那麼一切只能照舊。

  段明成有事先回上海了,臨走前幫他把筆記本捎了過來,程昶冷靜異常地打開筆記本,查了下公司郵件,挑重要的回復了,隨後靜坐了大半日,他想他大約能猜到自己為什麼回到了二十一世紀——一命雙軌,瀕死之境穿越時空。但他仍想弄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,於是決定早點出院。

  廖卓這幾日都在病房外陪護,今天早上好像有什麼事,出去了,程昶從洗手間換完衣服出來,看到她的微信:我離開一會兒,儘快回來。

  程昶想了一下,回復道:我有點急事要辦,先出院了,你忙完就回家吧,希望你一切順利。然後把手機揣進兜裡,去護士站結帳。

  接待程昶的是護士長,她把他的費用清單打出來,說:「所用費用都從您留在這的銀行卡上扣除了,同樣的清單醫院往您的郵箱裡,手機短信上都發了一份,有什麼問題打最下面這個電話諮詢,出院後記得按時吃藥。」

  程昶點頭道了聲謝,問:「我剛進醫院那天,有個老和尚來看我,您知道他任何聯繫方式嗎?」

  「神神叨叨那個?早走了,什麼聯繫方式都沒留。」

  「那送我入院的徐警官呢?」

  「這個有,他留了姓名和單位地址,我放在辦公室了,等著,我拿給你。」

  護士長說完,交代一旁兩個小護士兩句,快步去辦公室了。

  這會兒剛好午過,住院部多的是來探病的,程昶等在護士站,他穿著淺灰色毛衣,深色休閒褲,微開的領口依稀可見鎖骨,目光分明乾淨如水,不知經歷過什麼,眉間竟有風霜凜冽。

  他就這麼沉默地站著,整個人溫柔又淩厲,英俊逼人至極,以至於往來的所有人都忍不住轉臉來看他。

  其中一個小護士鼓足勇氣走上前,問:「小哥哥,能不能加個微信呀?」

  程昶看她一眼,沒說話,移開目光。

  正好這時護士長回來了,她把警察的單位地址給程昶,以為他是想過去道謝,就說:「您昏迷那會兒,上海的張大夫,就您中山醫院的主治大夫,來杭州出差,特地過來看了您,您也可以給她打個電話。」

  程昶道:「行。」

  颱風過去,天氣回暖了點,下午風很大,程昶走到停車場,坐在車裡給張醫生發了條道謝的短信,開車剛走到醫院門口,就看到廖卓從馬路對面跑來。

  她是看到程昶的微信,特地趕回來的,隔著車門敲了敲窗,比劃著問他去哪兒。

  她颱風天進山找他,畢竟救了他的命。

  程昶摁下車窗,如實道:「我去趟派出所。」

  廖卓說:「那我陪你一起去吧。」

  程昶想了一下:「我之後可能還有點事。」

  「我知道,我不會耽誤你的,我是真有點事要去派出所一趟。」廖卓道,她似乎有點難以啟齒,頓了半晌才說,「是我舅舅的事。」

  程昶點頭:「行,上車吧。」

  廖卓是去找民警諮詢她舅舅借高利貸的事的,還沒到下班時分,杭州的路並不堵,不一會兒到了城西派出所,所裡的民警聽了廖卓的事,說:「你這個屬於民事糾紛,對方沒有犯罪行為,你們也沒掌握犯罪證據,所以不構成犯罪事實,我們這兒不好立案,一般是主張協商解決,協商不了就找代理律師,也有交給仲裁庭的,總之要看情況。哦對了,有一條規定好像是說,借款超過百分之……百分之多少來著……」

  「百分之二十四。」程昶道,「借款年利率超過百分之二十四的部分不受法律保護,不用償還。」(注)

  這是最高法院為防民間借款利息過高出臺的條文,他是做風控的,多少知道一點。

  「對,百分之二十四。」民警點頭,「你舅舅要是實在還不上,先把該還的這一部分還了。我們這兒之前遇到過一個案例,等著,我去幫你翻一下。」

  「行,謝謝你了,警察同志。」廖卓道。

  程昶看她這兒還有好一會兒,先一步回到接待大廳,找一名小民警打聽了一下當日進山救他的徐警官的辦公室,找到徐警官道了謝,順便又問老和尚的手機號。

  徐警官翻出筆錄本,把老和尚的電話給程昶,勸說道:「這和尚看上去有點兒神神叨叨的,叫我說,不是什麼壞人,那天你出事,他還下山找你來著,你女朋友前腳報警,他後腳電話就打我們這兒來了。冤家宜解不宜結,你別怪他,好好跟他說。」

  程昶道:「我知道,我就是找他問點事。」

  出了派出所大廳,程昶站在大門口,撥通老和尚的手機,鈴響三聲,那頭接了。

  「喂?」

  「是我。」程昶道,「我醒了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啪」一聲,好像是手機落在了地上,過了會兒,又傳來窸窸窣窣撿手機的聲音。

  老和尚哆嗦著地把手機撿起來,剛要掛,那頭程昶適時道:「別掛,我有事要問你。」

  「……你問。」

  「你又招魂了?」

  「……臥槽!你他媽當時不是昏迷的嗎?真的什麼都能看見?」

  「你先回答我的問題,除了我剛入院那晚,你招過一次魂,你後來又招過嗎?」

  「沒有啊,我哪敢啊,我就那晚招了一次,差點沒被嚇死,後來我師父說,你這種命數的人,不能隨便招魂,好像會影響什麼……另一條命軌?而且輕易也招不回來。」

  程昶聽了這話,若有所思。

  這麼說,他這次之所以能回來,全然因為瀕臨絕境所致。

  「你還在杭州嗎?我們見一面。」

  「不見。」老和尚斬釘截鐵,「你這個人問題太大了,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你了。」

  「我現在在派出所門口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那我報案了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颱風天,你把我趕下山,故意傷害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剛買了你的平安符,我就出車禍,消費欺詐?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半夜在醫院的太平間外面招魂,封建迷信?」

  「……你不能這樣,平安符是你自願買的,我趕你下山的時候,也不知道你有心臟病你能出車禍啊!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程昶道,「但是我請個律師,幫你把你所有的行為建立一下法律因果關係,還是做得到的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並且基於你之前見死不救的事實,以及醫院後院關於你招魂的監控視頻,警察找你過來問話是免不了的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「所以,是你自己過來見我,還是讓你的警察叔叔帶你來見我?」

  「……」

  一個小時後,老和尚拎著編織袋,出現在派出所門口,破口大駡:「流氓不可怕,就怕流氓有文化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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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注:確切來說,是年利率超過36%的部分不用償還,24%-36%之間可以協商償還,但超過24%部分確實就不受法律保護了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10:44 AM

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九十九章

  程昶沒在意老和尚的話,說道:「我的車停在路口,你帶我去見一下你師父。」

  老和尚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:「不行不行不行,我師父是隱世高人,藏在這芸芸眾生之間,他要知道我曝露了他的身份,他能罵死我。」

  「行。」程昶點頭,掉頭就往派出所走。

  老和尚看他又要去報案,追上幾步伸手一攔:「哎,你們這種資產階級大地主怎麼就知道欺負我們貧下中農呢?這要擱改革開放前,你要被批鬥的你知道嗎?」

  程昶掏出手機,點開導航APP,遞到老和尚面前:「輸地址。」

  老和尚皺眉沉思一會兒,十分為難地「嘖」了一聲:「我有點忘記我師父住哪兒了,先回想一下啊。」

  程昶看著他:「我手機裡存了徐警官的電話,你輸入的地址如果是臨時編的,我隨時打給他。」

  老和尚表情一僵,把手機遞還給程昶,暴躁道:「這手機我用不來,你自己輸地址,安徽省黃山市張相縣梧桐鎮六二村希望小學!」

  程昶愣了一下:「希望小學?」

  「我師父大學畢業剛兩年,進山做支教,不行啊?」

  他看程昶面色有異,又不耐煩地解釋:「我們師門,不分年紀大小,全看資質悟性,誰悟性好誰做師尊,你還有什麼問題?」

  程昶搖頭:「沒有。」他頓了一下,「看出你的資質了。」

  他輸好地址,驗明真實有效,想了一下,給廖卓發了條微信,說明自己有事,要先走一步。

  兩人剛離開派出所,還沒走到路口,就見一輛尼桑麵包車在路邊停下,車上下來一個老婦,一個頭髮花白的老伯,還有三個精壯大漢。時值仲春,天尚未完全回暖,三個大漢僅穿著緊身短袖,胳膊上有青龍紋身。

  程昶見那個老婦人有點眼熟,不由頓住步子。

  那婦人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,打了一個電話,沒一會兒,廖卓就從派出所出來了。

  見了婦人與老伯,她眉頭微皺:「媽,舅舅,你們怎麼找到這兒來了?」

  老婦沒說話,老伯支吾著道:「我、我在你手機裡,下了個定位app。」

  「姑娘,欠債還錢,天經地義,你別以為你到了派出所,就能告我們。你舅舅當時借錢,那可是跟我們公司簽了法定合同的,白紙黑字,寫得清清楚楚。」一名精壯大漢從文件帶取出一張紙,舉到廖卓眼前。

  「你以為我們想借錢給你舅舅這種人?無賴一個。那天哥幾個找他還錢,他喝醉酒,還打傷了哥一個兄弟,哥兄弟現在還在醫院住著呢,要不是看你跟你媽可憐,醫藥費也該你們出,趕緊把錢還了,兩清。」

  廖卓抿著唇,沒開腔。

  其中一名大漢看她這模樣,吊兒郎當道:「忘了跟你說,你舅舅借錢的時候,偷了你媽的房本做抵押,所有的抵押手續,合同手續,都是由我們公司法務經手處理的,條款方面對你們沒有一點好處,你要實在不想還錢,那咱們就上法院。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啊,要上了法院,這事兒可就不是抵押你媽的房子這麼簡單了,怎麼著還要判你舅舅一個故意傷害罪吧?哥兄弟受傷,醫院出具的證明,哥幾個隨身帶著呢。」

  這話出,廖卓還沒出聲,她母親看她猶豫,竟先一步當街跟她跪下了:「小卓,救救你舅舅吧!你舅舅一把年紀才放出來,這要又進去了,這輩子咱們就見不著他了啊!」

  那名頭髮花白的老伯也隨之跪下,哭著道:「是啊小卓,你救救舅舅吧,再說了,之前二十萬你不是幫忙還了嗎?剩下的你再湊一湊,一定不難吧……」

  廖卓一時間又氣又急,簡直不知說什麼好,想要去扶母親和舅舅,可他們就是不起,想要甩手走人,可眼前這個,畢竟是自己的親媽。

  她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,正準備翻出手機,把這個月剛到賬的工資轉過去,先把眼前的麻煩解決了再說,不遠處,程昶忽然喊了她一聲。

  他朝她點點頭,廖卓猶豫了一下,鬆開母親的手,說:「你們等我一下。」

  來到程昶跟前,她垂著眸,支吾道:「讓你們見笑了,我……」

  「我都聽到了。」程昶道,「還差三十萬是嗎?」

  他拿出手機,找到廖卓的微信。

  老和尚在一旁斜眼覷著,瞧見程昶輸進去的數字,眼睛登時瞪得跟銅鈴一樣。

  「轉給你了。」程昶將手機一收。

  廖卓剛要說話,他又道:「這錢算我借你。你救了我的命,應該的。」

  他頓了頓,「我再多說一句,這事本質上是個無底洞,不是錢能解決的,根結在你舅舅身上,你要想好該怎麼辦。」

  廖卓抿緊唇,點了點頭。

  她一時無措,半晌翻開手包,拿出筆記本和筆:「我寫個欠條給你。」

  說著,在筆記本上用阿拉伯數字和中文同時寫上借款數目與日期,附上身份證號,又請老和尚簽字做了見證,將欠條的一頁撕下來,遞給程昶:「我一定儘快還你。」

  程昶將欠條收了:「沒事,慢慢來。」

  言罷,就跟老和尚朝路口走去了。

  走出一截,老和尚震驚不已地道:「請問你是財神爺轉世嗎?窮得只剩下錢了?」

  程昶張了張口,想要反駁。

  再一想,自己兩世皆遊走在生死邊緣,命都保不住,好像確實只剩點錢了。

  「一九七九年,那是一個春天。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,你要感謝小平爺爺。」

  老和尚說著,回頭看了一眼,問:「那妹子人其實挺好的,你怎麼不喜歡?」

  程昶沒說話。

  老和尚又問:「對了,那個姓雲的姑娘呢?她在哪兒?」

  程昶步子一頓,看向老和尚:「你怎麼知道她?」

  「就上回那個平安符,你不是給我看了嗎?裡頭紙條上『雲浠』兩個字不是個姑娘名兒?」

  程昶眸光微垂,淡淡道:「她不在這裡。」

  路口停著一輛越野車,程昶摁下車鑰匙解了鎖,老和尚兩眼直放光:「臥槽,頂配大G啊這是?有錢真好!」

  見程昶要開駕駛座的門,他連忙上前,關心地道:「你這個心臟病我這幾天上網查了,聽說裝了起搏器要遠離磁場是吧?能不能開車?」

  「能開,而且我這個有防磁干擾功能。」

  程昶打開車門,老和尚又撲上車座上攔住他:「那你的左手呢?之前你入院就是因為起搏器移位,現在左臂不能高抬是吧?」

  「你到底想幹什麼?」

  「我來開吧我來開吧,我還沒開過這麼高級的越野車呢。」

  說罷,他拉開編織袋,迅速翻出一張駕駛證遞給程昶。

  程昶看了眼,想起醫生起先交代他要多休息,說:「行吧。」繞去車輛右邊,上了副駕駛座。

  老和尚繫好安全帶,四下張望了一會兒,似在找什麼,半晌,反應過來:「哦,你這個車是自動擋。」

  程昶:「……」

  程昶:「你到底會不會開車?」

  「會的會的,你不是看過我駕駛證麼。」老和尚道,他又四處看了看,問:「在哪兒插車鑰匙?」

  程昶:「……」

  伸手一指方向盤邊的「Start」鍵,「轉一下這個。」

  老和尚照做,過了會兒,又疑惑道:「哎,手剎呢?你這車怎麼沒手剎?」

  程昶:「……」

  程昶:「掛D擋,直接走。」

  車輛終於起行,急轉彎一個猛衝,差點撞到路邊的大樹上。

  程昶:「……」

  程昶:「我今天是要交代在這兒了是嗎?」

  老和尚訕訕道:「好像是油門踩猛了。」

  「你駕駛證是路邊辦證五塊錢一個那種嗎?」程昶問,「下車,我來開。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10:56 AM

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章

  老和尚差點闖了大禍,也不敢逞能,灰溜溜地把駕駛座讓給程昶了。

  越野車絕塵而去,之前的路邊,廖卓解決完還款,拿回房本和借款合同,也帶著母親走了。

  那幾個精壯大漢看向開離路口的越野車,問廖卓舅舅:「喂,廖老伯,剛才那個開大G的,你外甥女男朋友?」

  「好像是吧。」廖老伯道。

  他眼下已全然沒有欠人錢做小伏低的模樣了,想了半天,說,「之前聽小卓媽媽提過,小卓幾年前交過一個挺有錢的男朋友,給小卓買過不少名牌包,就是身上有點毛病,不知道是不是這個。」

  「是有錢啊,隨便一出手就是三十萬。」

  「怎麼著?」廖老伯一挑眉,「再訛一票收手?」

  幾個精壯漢子笑了,罵道:「你這人,他媽的就盯著身邊人欺負,訛完你外甥女又訛她男朋友,哥幾個遲早把你送局子裡去。」

  話雖這麼說,動作卻不含糊,順手拉開車門,上了車,追著程昶的越野往高速路去了。

  從杭州開車到黃山要四個來小時,程昶有病在身,不敢疲勞駕駛,中途從一個出口下了高速,找了個酒店住了一晚,第二天一早又啟程,入了張相縣縣城,靠導航找到梧桐鎮。

  六二村的希望小學在山上,所幸山不高,山路也修得很好,老和尚生怕程昶出事了沒人給他報銷回杭州的路費,還在上山的路上就提醒他:「你快查一下這附近的醫院,等會兒你要是犯病了,我好送你去搶救。」

  程昶看他一眼:「已經查好了,不過沒用。心內心外這種科,地方小醫院的醫療水平和大醫院差別太大。我這種情況,不說一定要去權威,起碼都得去三甲才能治。」

  老和尚感慨:「你看這老天爺,怎麼就這麼公平呢?就說你吧,有錢有文化長得還特別帥,怎麼剛好就得了這麼慘一個病呢?」

  老遠聽到孩子的嬉鬧聲,一個學校呈現在眼前。

  說是學校也不儘然,其實就是一個破舊的兩層小樓,外加一個小操場。

  學生們正聚在操場裡上體育課,由一個白白胖胖,帶著眼鏡的年輕男人領著小跑,老和尚定眼望了望,順手一指,說:「看到沒,那個跑得渾身肉顫的胖子就是我師父。」

  程昶:「……」

  說好的世外高人呢?

  老和尚又道:「我師父這個人,喝水都胖,最討厭帥哥,剛我給他發短信,沒把你的具體情況跟他說,你等會兒,我先去安撫一下他的情緒。」

  那頭胖子也看到老和尚了,跟學生們打了個招呼,走過來。

  還沒走近,就問:「怎麼就你來了?我徒孫呢,豆子呢?」

  「豆子守廟呢。」

  胖子大怒:「這年頭人販子的這麼多,你把他一個人留在廟裡?」

  「怕什麼,那深山老廟,鳥不生蛋的地方,平時連鬼影都沒有,就算有人來買符,豆子資質比我們都好多了,他不拐人就不錯了,誰能拐走他?」

  老和尚勸道,又說:「這不撞上趕著要救人的事兒了嗎?」

  胖子問:「要救的人在哪兒呢?我先見一見。」說著,就往校門口走。

  「不急不急。」老和尚連忙攔他。

  然而已經晚了,胖子已經看到程昶了,他頓住腳步,從下往上看——

  這身材……

  這個頭……

  目光落定在程昶臉上,他又扶了扶眼睛。

  這也太他媽帥了!

  胖子破口大駡:「臥槽這種人為什麼可以活在世上?」

  他指著程昶,問老和尚:「你讓我救的人就是他?」

  他調轉身,往學校走:「對不起,我不想救了。」

  老和尚追上去勸道:「師父,你要想啊,他是有先天心臟病的,住院像出差,吃藥像吃粥,隔三差五就要上一次手術臺,醫院就是他另外一個家。」

  程昶:「……」

  胖子一愣:「這麼慘?」

  老和尚問:「平衡點了沒有?」

  胖子點頭:「平衡點了。」

  「就是,人都差點死好幾回了。」

  胖子一聽這話,愣了愣,臉上滿不正經的表情一下收了,問:「他就是之前你遇到的那個天煞孤星,雙軌之命的人?」

  老和尚道:「對啊。」

  胖子沉默半刻,遠遠看了程昶一眼,回到操場上,拍拍手,讓學生解散了,然後走回來,朝程昶伸出手,說:「你好,程先生,我姓賀,叫賀月南,你的事我聽我徒弟說起過,你叫我一聲小賀就行。」

  程昶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,想了想,還是稱呼了一句:「賀老師。」

  剛到中午,希望小學的學生都回到教室吃午飯了,賀月南把程昶請到辦公室,對老和尚道:「我早上買好菜了,後面有個廚房,你去做點菜,做清淡點。」

  老和尚不以為意:「去山下的飯館打包三份盒飯不就行了?」

  賀月南一指程昶:「人有心臟病呢。」

  老和尚一走,賀月南給程昶倒了杯水,說:「這學校一共就兩個班,兩個支教老師,另外一個老師這個禮拜回家了,人不在,校長就是村主任,一般也不在,程先生您隨便坐。」

  程昶接過水:「謝謝。」

  賀月南雖只有二十五歲,這會兒認真起來,看上去倒是很老成。

  他在程昶的對面坐下,說:「如果我所料不錯,程先生應該是每逢瀕死之際,會在兩個世界交替穿行,但具體情況我不太瞭解,程先生如果不介意,能否簡單與我說一說?」

  程昶點頭:「我第一回去那邊,是一個月前的一次心臟驟停……」

  他把兩次穿越的過程說了一遍,沉默一下,道:「我聽和尚說,你們師門,好像知道我這種命數,我有些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,所以過來請教賀老師。」

  「師門談不上。」賀月南道,「我們其實與大多普通人一樣,信天道,信因果緣法,只是先祖曾留下幾份概不外傳的孤本,世世代代保留下來,資質高,悟性高,就能多參破一點玄機。」

  「像程先生這種情況,百年都不一定能遇上一個,據孤本上記載,一共也只有三例,其中有沒有遺漏說不準,但確實是很罕見了。」

  「從前那三個人,也和我一樣,能通過媒介,去另外一個時空嗎?」

  「媒介?」賀月南一愣,「程先生是指上回的平安符,這回的銅簪?」

  他搖了搖頭:「您能往返於兩個時空,與這些物件沒有關係,依我淺見,這些物件之所以會伴你往來,應該是您的意念所致,它們是每一回您在瀕死之際,您內心深處,最珍貴的東西。」

  程昶「嗯」了一聲。

  賀月南看他面色冷凝,不由道:「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,程先生這次回來,心中有恨?」

  程昶垂眸不言。

  他也不知道他心深處一直翻湧不平的情緒稱不稱得上是恨。

  他從來與人無害,卻要被人逼入烈烈火海而亡。

  「生在此間,愛恨都是尋常,但善惡,往往只在一念之間,施主命途多舛,然行經三世都能秉持善念,是受佛祖庇佑的人,想必比我等更明白這個道理。」賀月南勸道。

  「至於你說的蝴蝶異象,」賀月南接著道,「這個孤本上提過。」

  「所謂莊周夢蝶,蝶夢莊周,人生在世,不過一場大夢,你的兩世,就如水上飛鳥,映入水裡,就成了遊魚,但魚出水而死,鳥入水而亡,魚鳥終不能共存,你畢竟是此世中人,如果決定活在此世,那邊對你而言,終會成一場夢罷了。」

  程昶愣了愣:「一場夢?」

  賀月南道:「是。佛祖慈悲,不會讓你飽受離恨之苦,日子久了,慢慢就淡忘了。」

  程昶垂眼,看著手裡握著的銅簪。

  不知是不是錯覺,這枚銅簪彷彿忽然經受了千年風霜,變得十分老舊。

  「可是,」程昶道,「我在那邊,還有很牽掛的人。」

  「這枚銅簪的主人?」賀月南問。

  他道:「如果當真有未盡之緣,未盡之事,那麼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。」

  「不過有一點,我不得不提醒程先生。雖然你是有雙軌之命的人,但這命路不是耗不盡的,兩條命,最終只能二者擇其一。據孤本上記載,你此前三人,有一人回來過兩次便離開了,許是去了他世,再也沒有回來。另外兩人,第二次回來以後,便留在此世一直到身死。程先生眼下已是第二次回來,所以你要想好。」

  程昶道:「也就是說,我這次如果回去了,就再也無法回來了是嗎?就是死,也是死在那邊了?」

  賀月南頷首:「哪怕有佛祖庇佑,命有定數,也不能無休止耗損。程先生這次回來之時,可有咳血,劇痛之症狀?」

  程昶點頭。

  「這就是了。」

  程昶一時沒有作聲。

  他還以為皇城司火起時,他之所以經歷劇痛以至咳血,是因為現代的身體有了感應,原來竟然是自己這雙軌的命數要耗盡了。

  「不過我說的也並非絕對,大千世界,一切無常皆為有常,便如你此刻心中難以消解的恨,你在他世遇到的困局,都逃不開一個因果緣法,切記種善因,得善果,種惡因,得惡果,你若起先種下了善因,待你回去後,也許轉機就在身邊也說不定。」

  程昶問:「那我如果想回去,現在該怎麼做?等下一次瀕死嗎?」

  「這個不好說。」賀月南道,「反正做點善事總沒錯,比如念點經,誦點佛什麼的,對了,聽說你學歷不錯,懂英文嗎?」

  程昶點頭:「我碩士在國外讀的。」

  「什麼水平?有什麼證書沒有?」

  程昶想了想:「大學就考了個六級,但我SAT滿分,GMAT800。」

  他問:「怎麼了?用英文念經菩薩比較容易聽見?」

  「哦,倒不是因為這個。」賀月南扶了一下眼鏡,「我剛不是說了嗎,另外一個支教老師這個禮拜回家了,你剛好來了,要不順便幫學生上一下英語課?現在的小學英語實在太難了。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11:09 AM

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一章

  老和尚做好了午飯,叫賀月南和程昶去後面的廚房吃。

  他想著程昶有心臟病,壓根沒怎麼放鹽,一頓飯吃下來,嘴巴差點沒淡出鳥來。

  程昶倒是不挑,他每回做完心臟手術,沒滋沒味的飯菜吃得多了去了。

  賀月南想著下午第一節就是程昶的英語課,匆匆扒了兩口,給他找來教材,提議說:「你要不要先備下課?現在的小學英語特別難,已經開始學時態了,生詞也不簡單,你看看,」他翻開一頁,給程昶一指,「都這麼長一個個的。我大學考完四級就把英語還給老師了,不備課看這課本就跟看天書似的。」

  他又看了下錶,「嘖」了一聲:「還有十分鐘就上課了,這樣,你要是時間不夠,我讓學生晚點上課,我們這兒上課時間挺自由的。」

  程昶接過英語書,隨便翻了幾頁,發現其實就是過去進行時,生詞長是長,都挺常用的,於是道:「不用。我去倒杯水,準點上課。」

  說完,把碗收進水槽裡,往辦公室的方向去了。

  賀月南:「……」

  老和尚正挽袖子準備洗碗,賀月南走過去,說:「我覺得我好像被羞辱了。」

  老和尚說:「他的存在對你來說就是一種全方位的羞辱。算了,想想他有心臟病。」

  賀月南咬著牙:「好,算了。」

  他洗了手,去了小操場,把兩個班的學生聚集在一起,領著他們去了二樓的大教室,聲色高昂道:「同學們,今天賀老師為你們請了新的英語老師——」

  有人舉手:「就是上午來找賀老師的那個大帥哥嗎?」

  「剛在操場就看到了呢!」

  「特別好看,像明星。」

  「不對,比明星還帥!」

  賀月南:「……」

  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,他忍了忍,深深提了一口氣,重新咧開嘴,一臉燦爛著道:「那麼,讓我們歡迎新來的程老師——」

  程昶從教室外進來,到了講臺上:「同學們好。」

  下頭回應的先是一聲驚豔的「哇——」,然後才是爭先恐後的「老師好——」

  程昶笑了笑:「我姓程,你們叫我程老師,或者Mr.Cheng就行了。」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姓。

  程昶從前上大學的時候就在中小學裡做過代課老師,後來去國外上學,幾乎每節tutorial都要做課題報告,講起東西來井井有條。

  賀月南原本還站在教室最末,想著如果程昶有問題,他可以隨時幫忙,哪知道越聽程昶上課,越受打擊,垂頭喪氣地離開教室,找老和尚去了。

  轉了一圈,四處不見老和尚的影,直到聞到油煙味,繞去廚房一看,發現老和尚居然重新生了灶火。

  「幹嘛呢?」賀月南問。

  老和尚把剛揉好的生面餅扔進燒熱的油鍋裡:「看你這兒有麵粉,烙幾個餅。」

  他朝不遠處的教學樓努努嘴,「誰知道心臟病能吃多少鹽呢,我就沒敢放,一頓飯沒吃幾口,嘴都淡出鳥來了。」

  賀月南蹲在一邊:「那你也給我烙一個,我快餓死了。」

  「你也吃不慣這麼清淡的?」

  「倒不是。」賀月南喪氣道,「太帥了,吃飯的時候就坐我對面,我沒忍住看了幾眼,差點沒心梗,吃不下。」

  老和尚烙好餅,遞給賀月南一個,然後與他蹲作一排一起吃餅:「不光帥,還有錢,開的車是頂配大G,你知道大G嗎?」

  「我知道,特別man那個車。」

  「對,就我報案的那個警察叔叔,他後來說,還好人開的大G,從山坡上滑下去沒出大事,換了別的一般的車,可能早報廢了,說不定人也救不回來。」

  兩個人對看一眼,齊齊歎一聲。

  過了會兒,賀月南道:「下回咱幫人,儘量別找這麼帥的。」

  「帥不帥不重要,關鍵不能這麼有錢。」

  「還是要適當關懷一下自己的感受對吧?」

  「是啊。」

  「精神創傷太大了。」

  「簡直難受。」

  一節課四十分鐘,程昶很快上完,課間活動期間,程昶出來沒看到老和尚跟賀月南,回辦公室倒了杯水,坐在外頭的椅子上,看學生們玩。

  有幾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朝他身後招招手,喊道:「溪溪,過來玩!」

  程昶聽到這個名字,愣了一下,回身看去,只見一個小女孩兒拿著本書,正站在樓梯口怯生生地望著他。

  剛上課的時候,他就注意到這個小女孩兒了,個子小小的,目光十分清澈,聽課聽得非常認真,點她起來回答問題,英文發音居然出乎意料的標準。

  目光與程昶對上,她鼓足勇氣,走上前來,怯生生地問:「程老師,您也教語文嗎?」

  山區師資力量薄弱,一個支教老師往往什麼科目都得教。

  程昶問:「怎麼了?」

  「我能不能問您一個問題?」

  她把手裡的書遞到程昶面前,「這首唐詩我讀不懂。」

  程昶看了一眼,是辛棄疾的《青玉案‧元夕》,他溫聲道:「這首不是唐詩,是宋詞。」

  小孩子年紀小,誤以為所有的詩與詞都是唐詩。

  小女孩兒認真地看著他,雖然似懂非懂,還是點了點頭:「記住了,是宋詞。」

  她的眼睛乾淨清透,程昶看著,問:「我聽她們喊你浠浠,是哪個浠?」

  「溪水的溪。」

  程昶「嗯」了一聲,從溪溪手裡接過書,來回翻了幾頁,居然連個注釋都沒有。

  再一看內封,九幾年出的宋詞集,很舊了,估計是在舊書市場淘來的,或者誰不要了捐的。

  他沒說什麼,問:「哪一句不懂?」

  「都不懂。」溪溪仍有點怯,「就是看題目旁邊有個五角星,覺得很漂亮,所以想問問老師。」

  「五角星可能是因為這首詞是辛棄疾的代表作之一。」程昶道,「青玉案是詞牌名,元夕……」

  他頓了頓,「正月十五,古代稱作上元節,現在叫元宵節。」

  「就是要吃湯圓的節日。」

  程昶點頭:「這首詞很出名,詞前面一部分講的是上元節的見聞,初春之夜,焰火燃放,一天星燈如雨,作者在這個佳節,邂逅了一個姑娘……」

  「最後一句,他在人群中尋找了她千回百回,遍尋不著,後來驀然回首,發現她卻站在燈火最零落的地方。」

  程昶的情緒本來內斂,然而他說這話的時候,眉宇間似乎不期然染上了一絲古舊的清冷,彷彿換上素衣,長髮挽髻,就成了古畫裡的清貴公子。

  溪溪看著他,不由神往,問:「程老師,上元節的花燈是不是很好看?」

  程昶微一愣,過了會兒,沉靜地笑了一下,點頭道:「對,好看,跟詞裡說的一模一樣。我見過,很喜歡。」

  他心裡有些浮沉不定的心緒,但他沒有耽於此,片刻,又道:「我剛才的解釋,只是這首詞最表面上的意思,後來著名的學者王國維在《人間詞話》裡把古往今來成大事者的一生分成三個境界,其中最後一個境界,就是這一句『眾裡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』。所謂的『那人』,或許不是指他人,指的是自己,指不同的境地。」

  他看溪溪一臉懵懂,笑著道:「中華文化博大精深,你以後就懂了。」把書遞還給她,「喜歡讀書?」

  「喜歡。」

  她問:「我要是還有問題,以後也可以來問程老師嗎?」

  「能。」程昶道,「課間休息,去玩會兒,注意勞逸結合。」

  「好。」溪溪點點頭,把書放回教室裡仔細收好,去玩去了。

  程昶默坐了一會兒,似想到什麼,翻出手機。

  賀月南不知什麼時候吃完餅過來了,站在一旁問:「剛路溪來問你宋詞了吧?」

  程昶「嗯」了聲,「你知道?」

  「這裡讀書的小孩兒家境都不好,那個路溪,特別可憐,她爸爸早年工地出事,人沒了,奶奶又得了重病,家裡沒錢,媽媽只好也去廣州打工,一年都不一定能回來一趟。小姑娘平時跟奶奶兩個人在家,小小年紀,就要學著照顧重病的奶奶,所以平時最愛讀書,說想讀好書了掙大錢,帶著奶奶去廣州治病,跟她媽媽住在一起。那本宋詞,就是去年她媽媽回家,給她的禮物,她讀不懂還天天讀呢。」

  程昶說:「她想她媽媽,孩子成長過程,父母的角色誰也替代不了。」

  「上回來了一批捐贈物資,她運氣好,抽中一個複讀機,寶貝得跟什麼似的,天天帶身邊,跟著練英文。」

  「難怪剛上課點她回答問題,她發音挺標準的。」程昶道,「對了,你手機號多少?」

  賀月南一聽這話,一臉戒備:「你想幹什麼?」

  「我在網上訂了些書,過幾天送過來。」程昶道,「給他們弄個圖書角,以後好歹能讀點有注解的詩詞集。」

  賀月南愣了愣,老實把手機號報了。

  程昶輸好,把手機揣進兜裡,說:「行了,過幾天快遞來了打你電話。」

  賀月南看著他,過了會兒,說:「我忽然有點理解菩薩為什麼會保佑你了。」

  程昶一挑眉。

  「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濟天下,程老師有人文主義關懷。」

  賀月南看了下錶,該上第二堂課了,這個禮拜另外一個支教老師不在,兩個班通常是一起上課,他於是招呼了學生,帶他們去了二樓的教室。

  程昶默坐了一會兒,正準備回辦公室,兜裡的手機忽然連續震了好幾下。

  程昶以為是訂的書出了問題,拿出來一看,是廖卓發來的語音微信。

  她之前已經發過好幾條,還打過一個電話,但因為程昶正在跟賀月南說話,沒有聽見。

  程昶點開最新的一條一聽,廖卓的語氣非常迫切,「算了,來不及了,你把地址給我,我告訴警察,你趕緊走!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11:19 AM

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二章

  程昶直覺不對勁,回撥過去,迅速說了地址。

  廖卓似乎在一個很嘈雜的地方,她把地址跟身邊的人說了,急切地問:「你下山了嗎?」

  程昶道:「還沒有,怎麼了?」

  「是我舅舅。我被他騙了,他根本沒借高利貸,是夥同那幾個人一起詐騙,這事我也才剛知道。早上他把電話打我媽這,問你的情況,我覺得他很可能要去找你,報了警,但警察只查到他們在黃山市。等著,我讓我邊上的警官跟你說。」

  一名警察拿過電話:「喂,程先生,我是張相縣刑警支隊的隊長。你那邊情況怎麼樣?」

  程昶問:「你們還有多久到?」

  「半個小時之內。」

  程昶看了下錶,現在已經快五點了,半個小時以內就是五點半左右。

  他道:「我沒事,主要這裡還有一群孩子。」

  「最好讓孩子們提前下課,先回家,程先生和學校的老師也先走,我們這兒已經啟動了定位……」

  警察話還沒說完,學校門口,已然出現了幾個手臂有青龍紋身的大漢。

  「來不及了。」程昶道。

  他想了想,迅速又道,「我儘量拖時間,期間會把手機關靜音,開免提,你們那邊錄個音,收集犯罪證據,我這邊也錄音。」

  「行。」

  老和尚看到大漢,走過去,像是問了句什麼,那幾個人隨手就把他一搡。

  他們四下一望,瞧見程昶,朝他走過來。

  程昶已經把手機收進內兜了,他走過去,只聽當先一個穿著黑T恤,看著像老大的人道:「你就是廖老伯外甥女的男朋友?」

  程昶不置可否,「怎麼了?」

  「廖老伯前幾天打傷了哥一個兄弟,今早死了。你怎麼說?出點喪葬費?」

  程昶想到要拖時間,於是問:「怎麼死的?」

  「得病死的,好像是什麼,哦,傷口感染。」

  「你們之前不是說醫院開過受傷證明嗎?給我看看。」

  黑T恤有點不耐煩,皺眉「嘖」了一聲,看了身後一個花襯衫一眼,花襯衫打開公文包,遞出一張驗傷單。

  廖老伯跟這幾個人明明就是一夥的,這份驗傷單只說明了傷勢情況,並不算重,八成是這群惡徒在哪裡鬥毆所致。

  程昶說:「他這個傷不至死。」

  「傷口感染。」

  「傷口感染後續不是該找醫院嗎?如果是破傷風,也可能是送醫不及,你們再查一查,看看死因到底是什麼。」

  「死因是什麼重要嗎?哥幾個只知道,哥兄弟被廖老伯打傷了,然後死了,就這麼簡單。」

  「這裡面涉及到一個責任分配問題。」程昶說,「你們要賠償金,要喪葬費,我們不是不給,問題這個錢該由哪幾方出,怎麼出,出多少,出過以後,後續事宜該怎麼辦,精神損失費,安撫金,諸如此類的,都要有個說法。」

  黑體恤呆了一下,差點沒被程昶繞暈。

  他煩躁道:「少廢話,讓你給多少給多少!」

  他忽然反應過來,眼中厲色忽起:「怎麼著?你小子想拖時間,想找機會報警?」他幾步上前,伸手就想給程昶一個教訓。

  老和尚見狀,連忙撲上來攔住,說:「別推別推,他有心臟病,起搏器剛移過位,不能摔跤,摔跤會出人命的!」

  黑T恤聽了這話,與身後幾人對視一眼,慢慢收回手。

  他上下打量程昶一眼,笑了:「你有心臟病啊,那就是沒多久可以活了。那還抓著這麼多錢不放幹什麼?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。」

  這時,二樓的教室裡,忽然傳來郎朗的讀書聲——

  「……質樸之中包的期待,把我小小的心融化了,以至不知黃昏的到來。落日的餘暉染紅窗櫺,院裡那一牆的爬山虎,綠得沉鬱,如同一片濃濃的湖水……」

  黑T恤順勢朝教學樓一望,片刻,他眼中閃過一絲刁詐之色:「你們這兒,學生上課?」

  程昶眉頭一凝。

  「走,看看去。」黑T恤一招手,帶著身後幾人就往二樓走。

  老和尚連忙上前攔,勸說:「孩子們還小,你們有什麼事,等他們下課了再——」

  「起開!」花襯衫不耐煩,順手就把老和尚掀倒在地。

  幾人上了二樓,一腳踹開教室的門,站在門口招呼:「小朋友們,你們好呀——」

  教室裡的小學生們都愣住了。

  賀月南一看,覺得不對勁,問:「你們什麼人?」

  幾個彪形大漢壓根沒理他,黑T恤走到第一排第一桌,抽出學生手裡的書一看:「哦,小朋友們正在上語文課呀?」

  他笑著道:「小朋友們別怕,叔叔是好人,是過來做好事的。」

  他調轉身,看向跟來教室門口的程昶,朝他抬了抬下巴:「怎麼說?捐點?你看這些小孩子,多可憐呀,反正你有錢,隨便花點給他們買點好吃好穿的,怎麼樣?」

  程昶沉默不言。

  這時,班裡一個穿著灰布衣的小男孩兒忽然站起來說:「他們不是好人,他們是騙錢的壞蛋——」

  花襯衣一聽這話,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,揪著小男孩的衣領把他拎起來,森森道:「你剛說什麼?你再說一次?」

  小男孩兒被駭住,雙唇顫了顫,「哇」一聲哭起來。

  賀月南走過去攔:「有什麼別沖著孩子——」

  然而話未說完,花襯衫鬆開小男孩兒,轉身對著賀月南就是一拳。

  他出手極重,賀月南當面仰倒,一連撞開好幾張課桌,鼻腔頓時湧出鮮血,腦中嗡鳴不止,爬了半晌才爬起來。

  他抹了一把鼻腔淌出的血,吃力地道:「孩子們,快跑……」

  學生們反應過來,當下就要從後門逃,然而另一名彪形大漢反應靈敏,先一步過去攔住門,咧開嘴露出一個森冷的笑:「叔叔是好人,都不准跑。」

  與此同時,賀月南又挨了一拳。

  黑T恤吊兒郎當地在一張課桌上坐了,盯著聚在角落裡的學生問:「老師是不是壞?是不是成天逼你們做作業?叔叔讓程老師給你們捐錢好不好?你們程老師多的是錢,有他捐錢給你們,你們以後就不用讀書啦。」

  然而學生們聽了他這話,只是哭得更厲害。

  方才還抑制住的微小啜泣漸漸變成嚎啕大哭,哭聲此起彼伏,聽得人心頭焦躁。

  天邊雲頭漸漸覆上霞色,教室的黑板上掛著一個圓鐘,程昶看了一眼,五點二十了。

  剛才的警官說,他們半個小時之內就到。

  刑警支隊的人應該快來了。

  程昶沉默一下,眼見著拖不下去,他從內兜裡取出手機,掛斷了和刑警隊長連著的電話,走上前:「你們想要多少?」

  黑T恤詫異地一挑眉,頃刻笑了:「就是嘛,早這麼爽快,不就什麼事兒都沒了?」

  「一口價,三百萬。」

  程昶說:「我沒這麼多現金。」

  「明白明白,你們這種有錢人,錢都放銀行股市裡理財呢。這樣,你有多少,先轉過來,餘下的,算你欠著,你寫個欠條,我們不收你利息。」

  程昶知道如果把錢的數目報低了,黑T恤一夥人肯定會遷怒班裡的孩子,這群人窮凶極惡,不知道能幹出什麼事,於是實話說道:「我現在能給你轉一百七十萬。」

  「行。」

  「每張銀行卡手機轉帳上限是五十萬,超過五十萬要去電腦上操作,這裡沒電腦。」

  程昶想了想,說:「你把收款卡給我,我先轉你五十萬,其餘的,你答應我一個要求,我再轉給你們。」

  「你說。」

  「把孩子們放了。」

  黑T恤笑了:「放了他們,誰知道你還轉不轉錢,反正你有心臟病,早遲都是一個死。」

  程昶淡淡道:「那行,你既然知道我不怕死,那我們就在這兒耗著。這學校又不是沒人知道,等會兒天晚了,家長們來接孩子,發現情況不對,報了警,吃虧的也不是我。」

  黑T恤聽了這話,不由地朝窗外一看。

  今天不知怎麼了,明明不晴不陰的天,到了黃昏,竟分外扎眼起來,彷彿斂藏了一天的光都彙聚在此刻盛放,將大地籠罩在一蓬暗金中。

  黑T恤看著這暗金色澤,不知覺間,居然有點心懼。

  他與另外幾個大漢對視一眼,掏出一張卡,扔在課桌上:「趕緊轉錢。」

  程昶點開銀行的APP,用手機掃了掃眼前的卡,轉了五十萬過去:「好了。」

  黑T恤隨即沖著花襯衫一點頭,他們一行六人,分了一人守教室後門,兩人守走廊,兩人守樓梯口。

  花襯衫對著孩子們一偏頭,說:「快走。」

  誰知這群孩子們竟夠義氣,一時間看看賀月南,又看看程昶,沒一個先走。

  老和尚勸道:「快走吧,你們老師跟這些……叔叔們談點事,談好了,就去找你們。」

  他打眼一望,找出之前勇氣十足,罵大漢們壞蛋的小男孩兒,說:「你先來,你領著同學們走。」

  小男孩兒愣怔地看著老和尚,半晌,咬唇點了點頭,站出來,慢慢朝教室門口走去。

  有了他打頭,學生們一個接著一個,紛紛離開教室。

  從程昶的方向看過去,之前找他請教宋詞的,叫溪溪的小女孩兒吊在學生最末。

  她似乎非常害怕,抱緊懷裡的布包,整個人都在發顫。

  這裡的學生家境都很貧困,溪溪懷裡的布包,一看就是用穿舊了的衣服做成的布書包,很小,只能放得下幾本書。

  可此刻,她的布書包竟裝得滿滿當當的,十分鼓脹。

  程昶下意識覺得不對,剛想開口說話,轉移一下幾名大漢的注意力,就在這時,心上猛地一跳,一陣劇痛襲來,令他整個人都恍惚了一瞬。

  他伸手捂住胸口,慢慢等劇痛褪去。

  待再緩過來時,溪溪已經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了。

  這幾個惡徒平時幹多了見不得人的勾當,非常警覺,花襯衣的目光落到溪溪的懷裡的布包上,待她從他面前路過,若無其事地伸出腳。

  溪溪的注意力本就不集中,被一個成年人這麼故意一絆,當下往前栽倒。

  布包從她懷裡脫出,連帶著裡頭的幾本書,外加一個複讀機一併摔出來。

  複讀機是開著的,上面一個紅色按鈕一閃一閃。

  程昶見狀,立刻上前,迅速將溪溪扶起,低聲在她耳邊道了句:「快走。」

  花襯衣愣了愣,撿起地上的複讀機一看,只見閃爍著的紅色按鈕下寫著「錄音」兩個字,當即大罵:「操他媽的,這小丫頭片子敢錄我們的音!」

  他三兩步上前,抓住溪溪衣服的後領就把她拎起來。

  賀月南見狀急道:「你幹什麼,那就是個小孩子——」

  老和尚也道:「複讀機給你們,給你們,你們把錄音消了行不行——」

  程昶離溪溪最近,趕在花襯衣拎起溪溪的同時,上前幾步拽住她一隻胳膊,一把把她奪回來。

  就在這時,底下守樓梯間的大漢忽然道:「老大不好了,不知道誰報了警,好像是——」

  他話未說完,只聽一聲「不許動」,似乎已被人制服。

  花襯衣大罵一句髒話。

  他左右一看,班裡的孩子只剩一個溪溪,頓時幾步上前,想從程昶懷裡搶回溪溪做人質。

  這些人窮凶極惡,被他們抓去做人質,只怕凶多吉少。

  程昶護住溪溪,就是不放。

  警察上樓的聲音業已傳來,賀月南與老和尚撲上前,想幫程昶,被黑T恤一把攔住。

  程昶到底有心臟病,拼體力不是花襯衣的對手,他抱著溪溪到了樓梯口,想把她交給上樓來的刑警。

  花襯衣見狀不對,眼中頓時閃過一絲狠厲之色,伸手將溪溪一推,迅速往走廊的另一頭撤去。

  溪溪往前跌倒,眼見著就要順著樓梯滾下去,程昶一時間來不及反應,伸手拉她,重心失衡的一瞬間,堪堪只來得及把她護入懷中,就順著樓梯滾了下去。

  這座教學樓很舊,樓梯又窄又陡。

  劇烈的顛簸間天旋地轉,心上傳來一陣又一陣倉惶而劇烈的疼痛。

  他的起搏器剛出過問題,是經不起這樣的重摔的。

  耳畔雜雜杳杳盡是嗡鳴之聲,他痛極了,痛得彷彿五臟六腑都焚於烈焰,灼燒起來。

  恍惚間,他彷彿又看到了那日皇城司裡,肆虐猖狂的烈火。

  他大口大口地吸著氣,卻似乎墮於深水,每呼吸一次,只能加劇心上的窒息。

  這份窒息從他的心脈蔓延而出,漸漸延伸至他的四肢百骸,像一雙大手,攫住他的魂,要將他拽入深淵。

  「程昶——」

  「程老師——」

  耳畔傳來混雜不清的聲音,有的已帶了哭腔。

  他仔細去聽,自最細微杳渺處,忽然聽到輕聲一句,「三公子,你在哪兒?」

  是她在找他。

  程昶合上眼前,最後看了一眼懷裡護著的人。

  小姑娘安好無恙,卻憂慮極了,淌著淚望著他,一句又一句地說著他已聽不清的話。

  她的眼乾淨清透,就像她。

  黃昏的斜陽剎那盛放出奪目之輝。

  程昶閉上眼,沉入最深的混沌中。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11:24 AM

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三章

  雨水時節一到,秦淮成日浸在一片朦朧的煙雨裡,屋外廊下濕漉漉的,人在外間站久了,即便撐著傘,衣裳上也要潮一片。

  這日早,雲浠到樞密院點完卯,取了佩劍,往公堂外走。

  守在公堂門口的武衛問:「將軍外出辦差?」

  雲浠道:「我要離京幾日,如果旁的部衙有大人找我,告訴他們我會儘快趕回來。」

  武衛恭敬道:「能勞動雲將軍的差事必然是要務,旁的大人若知您外出,定然不敢催的。」又說,「小的記住了,倘來了要函,小的也一併放在您案頭。」

  雲浠點了下頭,在廊下撐開傘,走到部衙門口,吩咐差役去牽馬。

  這已是昭元十年的初春了。

  去年秋,雲浠在嶺南打了勝仗,凱旋回京。

  及至冬日,臨安附近鬧盜賊,官府抓了一月,連賊人一片衣角都沒摸著,雲浠帶了十餘親信過去,僅七日就把一夥賊人人贓並獲。

  短短一年之間,雲浠連立兩樁大功,昭元帝聞得,龍顏大悅,今年一開春,非但將她再晉了一級,擢為四品明威將軍,念及她一年奔波在外,勞苦功高,還親自為她在樞密院廣西房安排了一份閑差。

  所謂樞密院廣西房,除了掌廣西一帶的邊防,在金陵主要行的是招軍、捕盜等差務。

  抓捕一般的小賊小盜,大都由京兆府包攬,要勞動雲浠的廣西房,非是出現江洋大盜不可。

  因此雲浠上任後,每日點個卯就能走人,時不時去西山營練練兵,等同於白拿一份俸祿。

  哪知今年二月初,兵部庫房忽然失竊,丟了一張塞北的佈防圖。

  偷盜偷到皇宮裡,昭元帝勃然大怒,命兵部、京兆府、樞密院廣西房,以及刑部共同抓捕盜賊,並將兵部司庫人員通通革職問罪,兵部庫部李主事隨後也引咎致仕。

  李主事的故居就在與金陵相鄰的揚州府,他致仕後,攜家眷回了揚州。

  誰知沒過幾日,李主事忽然在家中自縊而亡,臨死留下一封尚未寫完的血書,說自己與兵部的司庫人員都是冤枉的。

  得知李主事身死,刑部、廣西房、及京兆府皆認為兵部庫房失竊案另有隱情。

  雲浠此番離京,便是要去揚州查問此事。

  雨水很細,遠望過去,反倒像霧,差役為雲浠牽了馬,還順帶為她帶了件蓑衣,雲浠見雨勢不大,把蓑衣辭了,剛要上馬,身後忽然有人亟亟喚了句:「雲將軍留步——」

  是刑部的一名主事。

  雲浠問:「齊主事有事?」

  齊主事急著趕來,氣喘吁吁地道:「是,下官把李主事府上的大致情形,以及他為官期間的經歷整理成文書為將軍送來。將軍此去揚州,也好做到心中有數。」

  雲浠一愣:「這麼快就整理好了?」又道,「主事大人有心了。」

  李主事自縊的消息昨天晚上才傳到金陵。

  齊主事笑道:「不是下官有心,是陵王殿下。」

  他解釋:「昨晚刑部議事,陵王殿下到了,得知是雲將軍要去揚州,特地囑咐下官為將軍整理這樣一份文書。下官知道將軍辦事雷厲風行,緊趕慢趕,生怕來晚了,愧對陵王殿下的託付。」

  他左一個陵王,又一個陵王,言語中的奉承之意不藏自現。

  這也無怪。

  鄆王失勢後,昭元帝的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,不得不將一半政事交給陵王親理。

  陵王從前在差事上一直不怎麼出色,偶爾犯些小差池,端的是無功無過,誰成想自他從昭元帝手中接理了政務,一樁辦得比一樁有魄力,叫群臣驚歎不已。

  如今的陵王,再不是從前不受寵的皇子,他政績出眾,朝中更有樞密院羅複尤,工部裴銘等幾個肱骨大臣支持,儼然就是儲君的不二人選。

  雲浠聽齊主事提起陵王,一時不言。

  齊主事倒也沒在意,笑問:「將軍可是眼下就要趕赴揚州了?」

  雲浠道:「我先回一趟府,隨即便去。」

  齊主事道:「那下官不耽誤將軍。」

  往一旁退後幾步,讓出一條道來,雲浠對他一點頭,揚鞭打馬而去。

  侯府的光景比之以往已大好了,趙五近日跟著白叔學管家,府門口雇了幾個廝役。

  雲浠一到侯府,把馬交給廝役,繞去方芙蘭院中,隔著窗就喚了句:「阿嫂!」

  她這幾日不是在樞密院就是在西山營,方芙蘭見了她,頗是意外,柔聲問:「怎麼這時候回來了?」

  雲浠推門而入,將劍解下放在桌上:「我要去揚州一趟,回來與阿嫂說一聲。」

  「揚州?」

  「嗯。」雲浠點頭,「是朝廷的差事,那邊出了人命,我得去看看。」

  她語焉不詳,方芙蘭看著她,也沒多問,提壺斟了盞茶遞到她手邊,折身去妝奩前,從妝奩的抽匣裡取出一張紅帖,笑道:「前日宗正寺少卿托媒媼把他家五公子的庚帖送了過來,我找人幫你們合了合,是難得的好姻緣。」

  雲浠看到她手上的紅帖,愣了愣,垂眸道:「阿嫂,幫我辭了吧。」

  方芙蘭也愣了一下,隨即輕聲喚了句:「阿汀。」

  「上回太傅大人找媒媼與你和他家小公子說親,我已幫你辭了,這回這個宗正少卿家的五公子,我托人打聽過了,人品很好,人也很上進,這些年苦讀,房裡連個侍妾都不曾養過,去年春闈,他還與望安一起金榜題名,眼下已入了翰林,你……左右在朝廷當差,見過人後,若不喜歡,再辭不遲。」

  雲浠看著手中杯盞,過了會兒,低聲道:「阿嫂,我早已說了,我誰都不想嫁,這些人,我見與不見,結果都是一樣的。」

  方芙蘭看她這副模樣,眸中覆上一絲傷色,輕聲歎道:「阿汀,一年了,皇城司那場大火過後,上萬禁軍將綏宮與金陵城裡裡外外都找過了,再也沒有人見過三公子。」

  雲浠沒接腔。

  方芙蘭又道:「阿汀,阿嫂知你心中難過,可你總不能把你的一輩子耽擱在這兒,總該是要往前走的。你已是四品明威將軍,若能成個家,讓日子更和美些,不好麼?」

  在大綏,從軍的女子親事艱難,然而,雲浠卻是個例外。

  若換作一年前,誰也想不到雲浠竟能做到今天這個地步。

  立功封銜不提,她把每一樁差事都辦得妥當漂亮,在軍中有軍威,更得昭元帝與陵王殿下的賞識,以至她外出辦樁差,都會勞陛下與殿下親自掛懷。

  她就像含苞了許多年的扶桑花,飽經歲月的風霜,一夕之間忽然綻放。

  如果說雲浠從前只是明麗好看,從嶺南歸來的她,便是瀲灩的,是灼目的。

  沙場的歷練,在她乾淨清透的眸光裡摻了幾分颯然,本來明媚的眉眼染上幾許靜,竟然美得生機勃勃,美得動人心魄。

  年關節的宮宴上,她一身暗朱裙裳,本該是最尋常不過,卻不知多少人為她傾倒。

  是以她雖是女將軍,開春後,來忠勇侯府提親的可稱得上是絡繹不絕。

  方芙蘭溫聲再勸:「阿汀,琮親王府也已辦過白事了。」

  「那又怎麼樣?」雲浠道,「他只是失蹤,只是暫且不見了,我會去找他,我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找過。」

  她說著,驀地抬眸一笑:「就說這次去揚州府,本來我還不想接這差事呢,後來我想,揚州府我還沒去過,說不定三公子在那兒呢?所以我要過去看一看。」

  方芙蘭看著她,無聲自心裡一歎,隨即點了點頭,溫聲道:「那好,那你就去看一看。」

  看過了,也許就能慢慢淡忘了。

  這時,外頭有廝役來報:「將軍,寧遠將軍和田校尉過來了。」

  雲浠聽了這話,「哎」著應了聲,對方芙蘭道:「阿嫂,小郡王和田泗來了,我出去看看。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

彤櫻 發表於 2020-11-11 11:31 AM

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零四章

  雲浠一到正堂,田泗亟亟走上來:「阿、阿汀,你要去揚州?我——我陪你去。」

  雲浠道:「我去揚州有急差要辦,不知何時能回來,這幾日望安在刑部忙得不可開交,你留在金陵照顧他。」

  田泗搖頭:「不、不行。阿久不在,沒人、沒人保護你。」

  先前阿久不知為著什麼事,忽然來跟雲浠告假,眼下七八日過去,她連個影兒都沒有。

  雲浠此番去揚州,查的是朝廷大事,身邊沒個親信可用,確實不方便。

  至於田泗,去年他跟著雲浠去嶺南,一並立了功,回來後,沾雲浠的光,授封校尉。

  但他這個校尉銜,跟一般的校尉銜不大一樣,算是個拿俸祿的空銜,手底下並不帶兵,只需跟在雲浠身邊當差即可。

  田泗看雲浠猶豫,又說:「這、這也是,望安的意思。」

  雲浠想了想,隨即點頭:「那行,那你跟著我。」

  她又看向立在一旁的程燁:「小郡王有要事?」

  「倒是沒有。」程燁道,他笑著說,「前幾日兵部庫房失竊,陛下囑我也盯著此事,今早我去西山營,正好碰見田校尉,見他急著來侯府,我的馬快,便送他過來,也順道跟雲將軍打聽打聽捕盜的事宜。」

  雲浠歉意道:「那真是不巧,我眼下急著趕去揚州,來不及與小郡王詳說,且兵部李主事自縊的原因是否與佈防圖失竊有關,還有待細查,這樣,等我從揚州回來,一定親去南安王府,把所得的線索告知小郡王。」

  程燁道:「不必,我今早已跟朝廷請了辭,與雲將軍一起去揚州。」

  雲浠一愣:「小郡王也去揚州?那禁軍的防衛調配得過來麼?」

  程燁笑道:「禁軍還有歸德將軍與衛大人轄著,我走幾日沒關係。」

  一年前皇城司走水後,外間傳言,說昭元帝對衛玠失了信任。此後三月,果不其然,昭元帝重新整頓了禁軍,將宣稚的殿前司,衛玠的皇城司,一併納入樞密院在京房,又讓本在在京房當差的程燁獨帶一支兵馬,併入禁軍,稱為翊衛司。

  自此,殿前司、皇城司、翊衛司互相挾制,雖同隸樞密院在京房,但並不受樞密院管轄。

  而程燁雖仍領著五品寧遠將軍的銜,眼下已是昭元帝身邊的親信,加之程昶失蹤後,年輕這一輩中暫無親王,程燁是南安郡王府的世子,堪稱當朝第一新貴。

  雲浠點頭:「好,既然小郡王已把一切安排妥當,那我們便一起去揚州。」

  她再一拱手:「小郡王且稍等,我取了行囊就來。」

  雲浠的行囊很少,統不過兩身換洗衣衫,她疾步回到房中,順手拎了行囊,然後自櫃櫥最底層取出一個竹畫筒,仔細往身後背了,隨即去正堂招呼了田泗與程燁,三人一齊起行。

  金陵距揚州不過百里路,三人縱馬而往,半路匆匆以粥餅果腹,三個時辰就到了。

  雲浠的廣西房只管捕盜,查案主要還是由刑部來。

  也是巧,去年春闈過後,田澤金榜題名,一舉中了榜眼,他本來和同科進士們一併入了翰林,照規矩還該發到地方上試守幾年才能升遷,然他資質出眾,得了刑部尚書賞識,刑部尚書於是去求了昭元帝,把田澤收來刑部,給了個六品推官的職差。

  此前兵部庫房失竊,刑部主查此案的人中就有田澤。昨夜李主事自縊的消息傳到金陵,田澤連夜派了手底下一名姓崔的吏目來揚州查問案情,眼下雲浠到了揚州,也是這名崔吏目來接。

  「明威將軍、寧遠將軍、田校尉。」崔吏目在城門口見了雲浠,帶著人上前來拜道。

  雲浠點了點頭。

  她下了馬,左右一看,問:「怎麼不見揚州府的劉府尹?」

  崔吏目眼中閃過一絲複雜之色,說:「劉府尹過會兒就到了。」

  倒是崔吏目身後跟著的小吏耐不住脾氣,跟雲浠告狀:「劉府尹?劉府尹已在府衙裡哭一下午了,眼下哭得走不動道,要被人摻著來。」

  雲浠聽了這話,先是一愣,倒也並不意外。

  昨夜李主事自縊的消息傳來金陵,各部衙定了由雲浠來揚州後,其他衙門裡有大員為討好她,專門跟她說了幾句揚州劉府尹的閒話。

  說此人姓劉名勤,本事雖過得去,最愛哭慘,但凡是遇著事,無論大小好壞,先哭一通再說,總覺得只要哭了,就能引來旁人憐憫,旁人一旦憐憫他了,他就能少擔幾分責。

  雲浠甫一聽劉勤這個名字,總覺得耳熟得很,一時想不起來是誰,這會兒遠遠瞧見兩名衙差扶著一位體型乾瘦,長一雙魚泡眼的大人過來,恍然大悟。

  這不就是當初她去東海漁村尋到三公子後,與她一同護送三公子回京的那位劉府尹麼。

  原來一年多沒見,這位府尹大人竟遷任至揚州了。

  卻說雲浠雖沒記著劉府尹,劉府尹倒是時時刻刻都記著雲浠。

  他之所以能離開東海,遷到揚州這個富庶之地上任,全因當初與雲浠一同護送程昶回京,說是借了雲浠的東風也不為過。

  且他這個人,有點好鑽營,朝廷裡但凡有什麼風吹草動他都知道,雲浠年餘時間從七品校尉升任至四品明威將軍這事,自然逃不過他耳朵。

  劉府尹由衙差扶著走近了,對雲浠深揖而下:「下官見過雲將軍。」

  雲浠一點頭:「劉大人,久違了。」

  劉府尹歎道:「是啊,下官記得上回下官與將軍共事,正是在護送三公子殿下回京的路上,說起來,將軍就是在下官的轄處找到了三公子殿下,而今輾轉年餘時日,沒想到殿下他又……唉……」

  他說著說著,語氣就哽咽起來,似要說不下去,從袖囊裡取出一塊布帕,抖開來,開始抹眼淚,「也不知殿下他人到底在哪兒……」

  雲浠聽他提及程昶,心中一時鈍鬱,可他這就落淚,未免太過假惺惺。

  雲浠知這劉府尹此番哭並非為了程昶。

  他是知道她與程昶走得近,想借著三公子之名,拉近他們的關係,之後才好行事。

  是以她道:「旁的事容後再說,劉大人先把昨夜李主事自縊的詳情仔細說來吧。」

  劉府尹拿著手帕揩乾淚,為雲浠三人比了個「請」姿,引著他們一面往府衙走,一面說道:「將軍說得正是。李主事是昨日傍晚時分沒的,就死在他自家後院的柴房,眼下只查明了他不是自縊,系被人勒死。」

  雲浠問:「查了脖頸的勒痕?」

  「是。」劉府尹點頭,「若是自縊,勒痕只該在前頸,李主事脖子一圈都有紫痕,是以應該是被人縊亡。」

  程燁問:「確定就是縊亡?有沒有可能是被人下毒?」

  劉府尹搖頭:「不大像,李主事面部紫紺,眼球突出,舌頭伸長,卻有縊死之人之像,不過為防萬一,下官已請仵作前來驗屍身了。」

  「也就是說,眼下除了知道李主事是被人害的,其他什麼都沒查出來?」程燁問。

  劉府尹一聽這話,嘴角一扁,戚戚然道:「到底是當朝大員的屍身,請仵作來驗過前,總該要安撫一下家眷的。小郡王有所不知,下官自昨夜起就守在府衙內,一夜未睡,緊查細查,才查到如今這麼多,下官……」他說著,就要從袖囊裡取手帕。

  程燁忙道:「劉大人莫要誤會,我就是隨口一問,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。」

  劉府尹點了點頭,將取出來的布帕又收回袖囊,續道:「再就是李主事留下的血書,除了說兵部佈防圖失竊有隱情,旁的什麼都沒詳說,倒是有一個人,有點可疑。」

  「誰?」

  「這個人姓馮,叫馮屯,早年就是個送菜的,也就這一年吧,這人不知怎麼回事,忽然發跡了,做什麼成什麼,眼下已開了間絲綢鋪子。但他這人老實,給各府送菜那會兒,跟各府的管家、老爺交情都不錯,與李主事也相熟。昨日他聽聞李主事致仕回揚州了,還到李府來拜見過,當時李主事還好好的,結果他走後不久,李主事就縊亡了。」

  「有沒有可能這個馮屯就是兇手?」

  「不像。」劉府尹搖頭,「他沒有作案動機,而且昨日他離開李府時,李主事尚在正房裡,是後來去了柴房才被人殺害的。」

  幾人說話間,已經行到了府衙外,劉府尹道:「雖然雲將軍的職責是緝拿盜匪,沒必要詳查兵部李主事的死因,但李主事的死,畢竟與兵部佈防圖失竊有關,下官已命人去傳了這個馮屯,他眼下人就在公堂內候著,雲將軍有什麼疑處,可問問他,說不定能從他口中知悉一點盜匪的線索也說不定。」

  雲浠點點頭:「有勞府尹。」遂進得公堂,在上首坐下,問堂中一個生得方臉闊鼻,體型富態的人道:「你就是馮屯?」

  馮屯點點頭,他不知雲浠的官職,只得行禮稱道:「拜見青天老爺。」

  雲浠問:「你昨日為何要去李主事府上?」

  馮屯道:「是這樣,從前草民給各府送菜那會兒,過得十分艱難,多虧李主事給小人介紹了幾樁生意,小人的日子才有所好轉。後來李主事去了金陵當大官,小人一直記著他的恩情,這一年小人發跡了,開了間絲綢鋪子,聽聞李主事致仕回了揚州,便挑了兩捆最好的絲綢送去李府,是以見了李主事一面。」

  他模樣老實,說話也實在,讓人聽著信服。

  從他的言語中可以辨出,他如今的家境應當十分殷實,然他只穿著一般的絲緞長衫,倒是半點不張揚。

  雲浠又問:「你是怎麼發跡的?」

  馮屯一聽這話,有些為難,半晌才道:「拜了拜菩薩。」

  雲浠一愣:「拜了拜菩薩?」

  「草民不敢欺瞞大人,當真就是拜了拜菩薩,也不知怎麼,做什麼成什麼。」馮屯道,又補一句,「小人信佛。」

  雲浠點點頭,隨後又打聽當日他在李府的見聞。

  正如劉府尹所說,她不主查案,只管緝拿盜匪,見從馮屯口中問不出個什麼,便令他回家了。

  時已黃昏,雲端霞光萬丈,馮屯離開府衙後,步子愈來愈快,繞過一條巷弄,簡直要跑起來。所幸他的府邸不遠,很快到了府門口,舉手拍開門。

  來應門的是馮屯的小兒,名曰馮果,見他爹這副倉惶樣,不由問:「爹,您跟京裡來的大人說實話了嗎?」

  「沒有。」馮屯搖頭,「我哪敢,那麼大的事,萬一說了咱們遭殃怎麼辦?」

  馮果點頭稱是,又建議,「爹,要不咱們去請菩薩指點指點咱們吧?」

  馮屯一聽這話,忙問:「菩薩今日睜過眼嗎?」

  「早上睜過眼。」馮果道,「這已是菩薩連著第三日睜眼了,想必就要轉醒了。」

  馮屯點頭道:「好,我看看去。」

  卻說一年前,馮屯去揚州城郊一座貴人府上送菜,路上遇上驚蟄雷雨,一板車的蒿菜被淋壞了不說,人還摔傷了,當時他正焦急,忽在道旁發現一個昏迷之人,一張臉長得跟天人似的,奈何無論怎麼喚都喚不醒。

  馮屯本不想管,獨自走了一段,耐不住良心譴責,又掉回頭,把此人抬上板車,帶著他一併去城郊的府上致歉。

  也正是自此,馮屯開始轉運。

  他送的一車蒿菜被淋雨壞了,本該賠人銀子,哪知到了城郊貴人府上,府裡的下人卻稱他家老爺吃了蒿菜渾身起疹子,幸虧馮屯送晚了,他家老爺才保住了一條命,非但沒讓馮屯賠,還給了他十兩賞錢。

  馮屯拿著這十兩賞錢,不知怎麼腦中靈光一現,開始做起了生意。

  起初就是販賣菜蔬,隨後便倒賣酒水,最後竟開了間絲綢鋪子,總之無論做什麼,都能一本萬利。

  雖然馮屯為人實在,做生意講究誠信,但他直覺他之所以能夠發跡,與當初從路邊撿回來的那個人有脫不開的關係。

  且此人長了一張驚若天人的臉,不是菩薩現世又該作何解釋?

  馮屯發跡後,置辦了自己的府邸,頭先一樁事,就是把菩薩請進後院第一間正房裡睡著,日日對著菩薩焚香叩拜不提,每一旬還要挑一日沐浴更衣,帶著一家老小跪在菩薩跟前誦四個時辰經文。

  菩薩自然也沒虧待他,自從馮屯開了綢緞莊,生意一日紅火過一日,到如今已是供不應求,該在城西開分鋪了。

  馮屯走到正院,對著池水理了理衣冠,確定儀容乾淨後,才端正地走上前,推開正房房門。

  一跨進門檻,他嚇了一跳——那個本該在臥榻上躺著的菩薩不知何時醒了,已坐起身來了。

  正值黃昏,房裡只一盞淡淡的燭火,菩薩的目光有點茫然,眉眼卻似有水墨浸染,只一身素衣坐在那兒,整個人如覆上月華,清冷生輝。

  馮屯連忙迎上前去,將眼前人虛虛一扶,問:「菩薩大人,您轉醒了?」

  程昶是一天前就有了意識,睜過幾回眼,奈何渾身上下一點力氣也無。今天終於坐了起來,一時片刻還沒回緩過神來,見眼前是陌生的屋,陌生的人,不由問:「這是……哪兒?」

  「此處是鄙人的家宅。」馮屯道。

  見程昶仍茫然,他似想到什麼,又退後一步,抬手合袖,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:「回菩薩大人的話,鄙人姓馮,名屯,揚州生人,眼下正值凡間大綏朝昭元十年,此處乃凡間揚州府丹高巷馮宅。」

  程昶點了點頭。

  這麼看,他已回到大綏了。

  馮屯見程昶沉默不言,切切地望著他,懇求道:「求菩薩大人點化小人。」

  程昶怔了怔:「點化什麼?」

  話一出口,他忽然意識到不對勁,目光一掃,居然瞧見臥榻前擺著一張供奉台,上頭非但供奉新鮮的瓜果,居然還焚著香。

  這……

  這是不是誤會了什麼?

  程昶問:「你剛剛稱呼我什麼?」

  「菩薩大人。」馮屯道恭敬地道,「菩薩大人,您不要瞞著小人了,小人早已知道,您是天上的菩薩。」

  程昶:「……」

  程昶:「我不是。」

  馮屯:「您是。」

  程昶:「我真不是。」

  馮屯:「您真的是。」

  程昶:「我……」

  他看著馮屯,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與他解釋。

  這時,馮屯忽然恍然大悟道:「哦,小人知道了,您不是菩薩。」

  程昶「嗯」了一聲,掀了被衾,準備下地。

  「閣下既然不是菩薩,」馮屯迎上前,小心翼翼且畢恭畢敬地問:「那請問閣下是哪路神仙?」

  程昶:「……」...<div class='locked'><em>瀏覽完整內容,請先 <a href='member.php?mod=register'>註冊</a> 或 <a href='javascript:;' onclick="lsSubmit()">登入會員</a></em></div><br><br><br><br><br><div></div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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